第一卷 人不轻狂枉少年【桀骜】 说书人口中高手,只需主子一声轻咳,无数黑衣鬼魅,如影随形犹如天降。 那皆是虚言,哄骗幼童尚可,我等不过影卫而已。 第一章 世子无双(一) 齐王世子生性多疑。 若不是眼前这位冷冰冰的小哥替他挡了一箭,就算他伤在下腹,一直靠在这阴冷潮湿的山缝里能 生生把血流干,李苑也不会多看他一眼的。 真是冷冰冰的一个小哥,就那么捂着腹上巴掌长的血口子,一句话不说,靠坐在崎岖嶙峋的山缝石壁下,黑缎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淡漠警惕的眼睛,低垂着眼睑,忍着腹上剧痛轻轻喘息。 李苑毫发无损,除了身上溅了不少血,妆花罗的雪青缎袍被鲜血浸了个透,现在已经干硬了,粘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隔应。 “给,小兄弟。”李苑侧身倚靠在那少年身边,嘴角微微翘着,拍了拍他肩头,摸出瓶随身带的止血药,扔到他腿间。 他冷冷接过来,依旧垂着眼睑,伤痕累累的细长的手捡起小瓷瓶,咬开了蜡封,把药液倒在自己伤口上,药水儿杀伤口,疼得他嘴里轻轻吸凉气。 “你知道我是谁吗。”李苑仍旧靠着他身边的石壁斜站着,神色轻松,丝毫看不出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斗。 黑衣小哥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不知道你替我挡什么箭。”李苑眼中兴味渐浓,狭长微挑的眼睑垂着,打量着问他,“想要什么报酬?” “在下只是……”他似乎因为疼痛说话有些不连贯,停顿了一会儿,勉强道,“路见不平而已。” 李苑挑挑眉,不置可否。他刚从世外绝境天绝山归来,堂堂齐王世子,还真没这么狼狈过。还没进越州地界儿,护送的人手不够,本想着不会出什么岔子,竟还是大意了。 一下马就被刺客围了。来者皆高手,身边护卫死得那叫一个利索。 当时李苑正独自与对方数十刺客僵持着,他的马快,却也只能撑一会儿,不多时,面前这位黑衣小哥就从天而降,李苑根本没看清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位鬼魅一般突然出现的少年吸引了李苑全部的注意力—— 即便蒙着脸只露一双眼睛,也看得出他很年轻,半长的发丝束了上边一半,柔顺地束在肩后,随着秋夜寒风微扬,后腰的剑带上挂着两把浮雕青蛇的长剑鞘。 清冷月下,他的皮肤显得病态般苍白,仿佛数年埋藏地下没见过光,表情忧郁淡漠,李苑看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惶恐而担忧。 还未仔细看他长相,他身子一弓便消失了,霎时,离李苑最近的一个刺客突然惨叫不止,双手疯狂扒着自己脖颈,脖颈上缠绕着一圈毒蛇般的剑刃,剑刃一勒,身首异处。 这位小哥的剑是软的,柔如飘带,刹那间取人性命。 身后数十刺客一拥而上,黑衣小哥右手猛地一压面前早已身首异处的尸体,身子借力飞荡而起,修长有力的双腿迅疾回扫,在空中带起一串残影,毫不留情踢碎了身后两人的颌骨,软剑掠过之处,血花迸飞,腥风血雨。 松手的一刹那,他飞快将双剑收进后腰剑鞘中,双手指间夹了十几枚铁蒺藜,朝着李苑那边奔去,双手后扬,只靠耳力竟能箭无虚发,身后血花飞溅,月光里倒下一片暗红人海。 李苑静静望着,不由得心中暗叹一声好身手。 他蒙着脸,浑身上下被紧身的夜行衣包得严严实实,身材颀长,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冷淡疏离,眼神里映着杀戮,沉静地抹杀面前的威胁。 李苑仔细在脑海里搜寻这年轻的面貌,可惜他藏头露尾,与府上影卫如出一辙。 因为他突然出现,竟须臾间扭转战局,刺客节节败退,他一人单挑数十高手,居然不落下风。 他倏地出现在李苑身旁,牵起李苑的马,朝刚刚突破的缺口突围而出。 李苑闲散惯了,也被护卫惯了,这等性命攸关之时仍旧不慌不忙,伏在马背上悠哉看着他,托腮哼笑问他:“府上影卫都有编制,你是影几?” 他愣了愣,下意识咬着嘴唇悄声答道:“我......我......” 李苑挑了挑眉。他答不上来。 他根本不是影卫。 正当突围之时,身后追来的刺客以弩箭强攻,弩箭像雨点儿一般密集,急速破空而下,他突然一跃而起,猛地扑倒李苑,一支本应贯穿李苑后心的弩箭便擦着他的小腹飞了出去,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血肉外翻,看着相当惨烈。 他身上已经落了几处不浅的伤痕,这一箭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让他挣扎许久爬不起来。 李苑把重伤的黑衣人提起来抱进怀里,策马朝着密林山谷深处奔逃,一路搂着他进了山谷,钻进了一处出口众多却也宽敞隐蔽的山缝,让这位小哥歇口气儿,缓缓。 他自从坐下就没再说过话,冷冷的像座木雕,统共只吐出一个字,就是给自己勒伤口吃痛时隔着面罩低哑沉静的一声: “操。” 而恰好这种充满野性气息的凶猛小兽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李苑而言,成了一种静默的挑逗—— 王族贵胄的驯服欲一向强得可怕。 李苑蹲下身,从自己衣摆上撕了一条缎子,帮他勒上伤口止血,一边扬起嘴角看他:“小哥好功夫,可有家人友人同行?” 他摇摇头:“只有我一个人。” 声音疲惫微哑,听来慵懒好听,李苑还想再听几句。 于是又问:“小哥,贵姓?” 其实他看起来比李苑小好几岁,甚至还是个眉眼青涩的少年,但越州人都这样,叫姑娘就叫妹妹,老太太叫小姑娘能叫妹妹,小姑娘叫小姑娘也叫妹妹,年轻的小伙子都称一声小哥,显得亲近。 他愣了愣,又沉默了半晌,没说话,静静捂着自己腹上伤口。李苑没伺候过人,绑伤口也是随便勒两下,歪打正着没给小兄弟勒崩了伤口,万幸。 李苑不死心,也无聊,先把马打发回去给接应人报信,一时哪儿也去不了。 “这缎子捂着多闷,摘了吧。”李苑翻身坐在他旁边儿,一手去掀他的面罩,其实早已心痒难耐,想看一眼这漆黑面纱下的本尊了。 黑衣小哥捂住了遮面的缎子,眉头微皱,扬起眼睑看了一眼李苑,仍旧用微微发哑的沉静嗓音道:“少时容颜尽毁,阁下别看为好。” 他眼皮上有颗细小的痣,夹在好几层水灵的双眼皮里边儿,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过。 李苑无奈失笑:“那我如何谢你?” 他一直淡漠疏离地婉拒,渐渐有些累了,疲惫地靠在石壁上休憩,休息了一会儿,低声开了口:“是哪儿来的刺客。” “不知道啊,我结的仇家海了去了。”李苑奔波多日,又受了这一通折腾,筋疲力尽,侧身靠在石缝里的巨石上闭目休息。 其实他不敢睡熟,可那少年在一边坐着,又莫名地让人放心。李苑稍微放松了警惕,按着靴口匕首浅眠。 知道李苑有意隐瞒,他便没再问。过了一会儿,黑衣小哥缓缓睁开眼睛,幽深冷淡的眼神变得温和。 他悄悄看了一眼靠在碎石边小睡的李苑。 世子殿下很特别,他偏爱雪青色,衣衫外袍常是一身雪青,他的头发极长,有兴致时随意束顶小玉冠,显得闲静、一尘不染。 此时,李苑正靠坐着,长发静静垂到地上。 他悄悄拂起李苑的一缕长发,垂着眼睑静静沉思。 待到他回神,李苑已靠到他身边了。微微翘着嘴角,问他:“喜欢?” 黑衣小哥托着手心的一缕长发茫然愣住,一时无措地看着李苑。 刚刚还横扫数十刺客的凶猛小兽,现在就像只被撞见偷吃的无辜的小狗儿。 李苑心情大好,哼笑了一声。 山缝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在二人藏身的山缝入口停下。 那小哥的眼神骤然冷厉,双手搭在后腰的双剑上,一个打挺翻身跃起,死死盯着入口。 入口外忽而传来整齐短促的请罪声:“世子恕罪,属下来迟了。” 原是放走的坐骑领了接应的影卫带着一队护卫过来。 李苑松了口气,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不禁浑身汗毛倒竖。 人竟已不见了。 外边儿接应的两名影卫按捺不住冲进来,见自己主子浑身浴血,顿时跪在李苑脚下,惶恐道:“殿下可有受伤?” 影五左顾右盼张望了一会,惊诧道:“殿下,影初不是应该随身保护您吗?大哥哪儿去了?” 影四影五本已收到李苑的消息,要他们在越州与洵州边界接应,没想到,刺客那边儿消息灵通,竟赶在他们前边儿把世子殿下给截了。 “放心。就你们这脚力,给我收尸都赶不上热乎的啊。”李苑轻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影初被我派出去做事,近些日子都不会回来了。” “殿下息怒。”影四一脸淡漠,冷然道:“属下必全力追查刺客下落。” “不用了,我知道他们哪儿来的。”李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从衣袖里夹出一根孔雀羽毛,扔给影四。 影四脸色一白,显然对这孔雀羽毛十分忌惮:“殿下,此行天绝山,竟得罪了孔雀山庄吗?” 影五见世子殿下确实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嘴里絮叨:“孔雀山庄算个屁,奶奶的,连我们殿下都敢惹。殿下,这摆明了是挑衅咱齐王府啊,属下这就回去禀报王爷。” “嗳,别去。”李苑皱皱眉,靠着石壁思忖道,“父王正病着,我去天绝山求医也不知是何结果,你这时候禀报,父王怕是没精力应付。” “是池音先生不肯出山救治?”影五忍不住失落地挠了挠头,自语道,“是了,那等出尘绝世的大师,连当今圣上都保不了能请来。” “不……天绝山遭了孔雀山庄杀手洗劫围攻,先生恐怕自身难保,顾不上咱们齐王府了。”李苑满心烦扰,无奈道,“先回去吧。” “是。” 李苑嗯了一声,忽然间又道:“去给我找个人。” “何人?” “……”李苑才发觉既不知道那位小哥的名字,也不清楚人家长相,只是声音好听,低沉冷静,还带着一丝疲惫慵懒味道。 “一位很俊俏的小哥。”李苑尽力描述,“用一双软剑。” “好了去找吧。”李苑掸了掸袖上的灰,拂袖走出了山缝。 影四影五相互对视一眼。 影五挠挠头:“很俊俏的小哥?那不就我吗?” “别废话。”影四漠然道:“去找。” 首更三更!如果喜欢可以收藏一下作品,顺便也收藏一下作者我这只潜~ 作者微博@麟潜live,有滴滴滴情节的话微博会指路哒 第二章 世子无双(二) 待到影四影五紧随着李苑出了山缝,那黑衣人才从阴暗洞穴里悄悄走出来,扶着腹上伤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温寂找了船家,顺着瀛江往南边漂,进了洵州地界。 洵州地势低,小船顺水而流也不慢,撑船的老叟摘下斗笠,坐在船尾擦了擦汗,看着窝在船头静坐着,一言不发的少年,他有点虚弱,受了不轻的伤,脸上还遮着面罩。 “小哥儿,这是打哪儿来啊?”老叟递了一葫芦烧酒过去,“江上寒着呢,一晚上别盯不住。” 他没拒绝,接过来嗅了嗅,酒水顺着嘴角滑进苍白的脖颈,辛辣热烈,让人清醒。 喝了几口,辣整个人都暖和了,放下面罩,把葫芦递了回去,又开始望着远处桥头渔火静默发呆。 半晌,才道:“去照顾一位公子,他的护卫不够。”声音低缓,慵懒轻松。 “够仗义,小老儿我最佩服江湖少侠。”老叟裂开嘴角露出一口朴实黄牙,黝黑的脸上挤着沧桑皱纹,笑起来,“小哥儿,往哪儿去?” “洵州影宫。”他淡淡答道。 “不得了,您是影宫的爷啊?”老船夫肃然起敬,抬起渍着黑水的手作了一揖,“爷,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冒犯了。” “小老儿也是听村里出去拉活儿的小伙子说的,影宫可是好地方,学艺出来的尽是高手,村里几个小伙子挤破头也想进去瞧瞧,没想到,一进门就给掌事的刷下来了,说活不了。” “我就想着,那准是个好地方,要不怎么能这么严呢,待我的小孙子长大了,可得送进去好好历练历练,将来出来了,给城里富户做个护卫,多体面。” 提起影宫,沉静如温寂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时候的影宫还不是不为人知的地下暗宫,天高皇帝远,过路人当它是武馆,人家做的是正经生意,收徒授武,税银一个子儿也没差朝廷的,洵州知府还乐得这个摇钱树,私下里不知揩了多少油水。 他的目光仍旧望着远方的水天之界,声音低沉喑哑,“近的有江南乘鸾坞,北华潮海荼家,远的有藏龙七岭罗藏山,都是好去处。” “影宫别去。”温寂的眼神忧郁冷淡,似是告诫又像叹息,“活不了。” 他知道这影宫是谁罩着,就是刚刚那位世子殿下的亲爹,当今齐王爷。 齐王李崇景为圣上胞弟,是大承举足轻重的人物,掌着独占军队四中之一兵力的啸狼营。齐王妃乃开国老将的孙女南飞鸾,齐王府的名号有分量,说出来都叫人心头一震。 此等秘闻,也只有那些有能耐进了影宫最深处的寥寥十几位高手才有机会知得,而这些人,是决不可私自出影宫的。 温寂已经犯了影宫大忌。 若不是影宫宫主接到有刺客截杀世子殿下的消息,他那时惊诧极了,若接到消息再派影卫接应世子殿下,凭他们的脚程无论如何赶不上,说句难听的,到时怕是只能为殿下收尸了。 他来时,飞身潜行数十里,踏水凌波过瀛江,一身轻功尽出,才勉强没让世子受伤,可惜身上伤重,现在回去怕是必然被人发觉了。 但他必须回去。 只有如此才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待在殿下身边。 小船靠了岸,他翻身上岸,扔给船夫一颗从影宫后门的画墙上抠的金豆,嘱咐他化了再卖,这才翻身跳下船,一瞬间便没了影子。 老船夫愣了半晌,四处张望也没再看见那小哥的人影,把金豆放槽牙上咬了咬,呦喝,分量够着。 “果真是位爷。”老船夫啧啧赞叹,靠岸等着揽个顺路回去的活儿。 瀛江支流拐进洵州,便成了老百姓口中的洵水。 影宫坐落在洵水下游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林里。洵水尽头有一处小泉眼,里面涌着鲜红的水。 路过的樵夫说这是石水,山石里有种红土,顺着被冲化的水道涌出来。 其实不然,这是真的人血。 温寂静静望着那眼血泉,眼神颤抖,迟疑着脚步,久久不肯迈步。 只要现在离开,天涯海角随意何处,只要跨过这血泉外边儿就是自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黯淡下来,笼中雀收了越出牢笼的羽翼。 影宫地下有一处秘密炼狱,非高手不得入,在那里面杀得昏天黑地,像养蛊一般,今朝的同伴成了明日的对手,为了逃出这座炼狱,每个人都争得头破血流,流得血像小溪,顺着这处泉眼放出来,免得在里面闷的发臭。 他匆忙钻进影宫后门,把一身夜行衣攒起来塞进墙角的小裂口里,解下后腰的剑带,连着一双青蛇剑摘下来,这剑连着鞘都是软的,他轻轻把双剑盘成一卷,用剑带勒住,一起塞进另外一处裂口里,用碎石头堵住,两件东西没藏在一处。 面罩也一起摘了,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剑眉下一双冷淡清浅的眼睛。 他倏地消失,下一瞬整个人已挂在影宫的房梁上,只要顺着房梁爬进去,再下到地下,就能趁着宫主和众掌事休息时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训场。 影宫有一位宫主,三位掌事,宫主神秘高深,闭关不出,难见其真面目,三位掌事各司其职,老练狠辣,毫不通融。 阴暗的地下湿热气闷,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人人手臂腿骨上都或多或少地缠着药布,浑身沾着泥土和血迹,且难以辨认他到底是睡着休息,还是已经死在这儿。 影宫有专门的人早上派来清理训场,熬不过酷刑的总会在寂寥长夜里安静死去,他们会把尸体拖走,不知道运到何处,随便掩埋了。 不想当孤魂野鬼,就得成为人上人。 温寂悄声回了训场,训场如迷宫,划分四个区域,分别供饕餮,九婴,白泽,飞廉四组不同的影卫训练兵训练。 飞廉组十几个兄弟们在沙地里相互靠着阖眼休息,似乎没人发现他们之间有个人离开了这么久。他悄悄挪过去,装作无事发生过。 衣袖被轻轻拽了拽,身边一个遍体鳞伤却能看出眉清目秀的少年悄声在他耳边提醒:“寂哥……小心……” 这少年姓颜,名伶商,刚进影宫不久,年纪小,性子又老实,一直是他罩着。颜伶商也乖巧,跟在他屁股后边“寂哥寂哥”地叫,当他是老大。 他也确实是老大。 飞廉组旗下有三百六十位影卫训练兵,算上承受不住酷刑苦练而死的共五百位,温寂是头名,考核成绩极优。 飞廉组皆是擅轻功弱格斗的传密信窃情报的影卫,与其余那三组冲突起来,影宫再宽阔也施展不开轻功,飞廉组常被擅格斗强攻的饕餮组影卫欺侮。 影宫虽与世隔绝,江湖气却一点儿也不比外边儿弱,进影宫无间炼狱的大多是些流浪儿,少年恶霸,又都会些功夫,在影宫里时常打得头破血流伤筋断骨,出人命也是常事,但掌事不管,影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进了影宫,死了活该。 温寂来了影宫三年,罩了飞廉组的少年们三年,凭一身滑溜的轻身纵术,把饕餮组那些个专习格斗的影卫先累个半死,再打得满地找牙。 温寂杀的人也不少,但也有原则,上门挑衅的杀无赦,其他都好商量,这个月的肉食都让给飞廉组的爷们,这事儿就算完了。还有一点,不跟娘们儿动手,投怀送抱的小姑娘,勾勾手指叫手边儿小弟给请出去。 温寂性子冷,不大爱说话,其实也不怎么认同这个老大的名号,但疲于解释,索性不解释。 这一届影卫训练兵里,不论是横着走的饕餮组的恶霸,还是白泽组的一群只会辅助医疗的小娘们,见了温寂都客气一声,寂哥。 熬到今年影宫开狱,他就能重见天日了。 温寂心里咯噔一下。 突然,温寂被瞬间按住了双手手腕,只听一声腕骨脆响,两只手腕一下就被卸脱了关节。 剧痛顺着手腕席卷全身,他浑身痉挛,被周围人死死按住,顿时毫无反抗之力。 “呃……”他痛苦地被按在地上跪着。 训场的烛火一下子全被点燃,整个巨大的地下迷宫被照亮了一角,他被紧紧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眼角的余光看见一只镶兽骨金盘扣的靴子踏到自己面前。 他心里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薛掌事驾到,想必不会让他好受。 面前稀里哗啦扔了一堆东西,是他藏起来的夜行衣和遮面巾。 薛掌事冷笑道:“去哪儿了?” 温寂静默着不说话,也不反抗,安静地跪在地上,为违逆影宫训条而自食其果。 “别以为成绩比别人好些就能胡作非为。”薛掌事更怒:“拖出来。” 颜伶商战战兢兢跟着爬了几步,偷偷摸摸把一匕首扔给温寂,怯声道:“寂哥,自尽吧……没人能熬得过盐刑……” 温寂冷冷回眸,眼神冷淡悲凉,声音微哑:“伶商,熬过这三年,外边儿就是自由。” 颜伶商愣在原地,怔然看着罩了自己大半年的老大被拖走。 第三章 世子无双(三) 他被拖进了刑房,其实他早已习惯了熬过各种各样的刑具惩罚,只是这次的折磨更残酷,直到第二日傍晚还没结束。 薛掌事折磨人最有一套,这人性子阴险残忍,常常以公谋私,折磨人取乐。在影宫里犯了大错的影卫,才会被他施以如此刑罚——用利刃在后背皮肉上割几十刀,把混着毒的盐粒填进伤口里,折磨三天不死,才能放出来医治,称为盐刑。 影宫多年来有十几人犯了大错被施以盐刑,却至今没人能活着挺过三日,皆惨死于刑房中,三日后释放时,尸体都被毒盐沤出了黄水,烂在了刑架上。 他浑浑噩噩地忍着,浑身冷汗裹着污血,意识模糊。 背后的毒盐持续不断地腐蚀着皮肉和筋骨,在刑架上度日如年,煎熬痛苦,他已呕吐多次,神志不清,眼前缓缓暗了,看不清东西。 神志恍惚间,温寂颤抖干裂的嘴唇微弱地唤着: “殿下……” 他极其想去摸自己右肩胛下的那朵天香牡丹烙印,双手都被束缚在刑架上,挣扎许久,无可奈何。 天香牡丹是李苑的私印。他靠着这枚烙印才挺过了影宫酷刑,走过了常人无法忍受的三年炼狱。 快到极限了,已经挺不过去了。 当晚却恰巧有贵人到访。 是齐王府的两位鬼卫大人。鬼卫比影卫地位要高得多。 影四拿着名册与影宫*接,公事公办的口气漠然无波:“今年影宫开狱,我来领人。” 薛掌事随手一指,身后僵硬地站着五个如深渊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恶鬼一般的男人。 “都是宫主挑的人。” 五个人站成整齐一排,赤着上身精实紧绷的肌肉,眼瞳漆黑深不见底,杀气外放,隔着一丈远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杀戮气息,每个人背后右肩胛下都烙着一枚“影”字,“影”字笔画中的凶兽纹各不相同。 影四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今年只有五个?” “哼,你以为影卫是那么好培养出来的?”薛掌事把名册扔给影四:“一共六个能用的,有一个在刑房里,估计没命出来了,你带着这五个走吧。” “啥?”影五听了不乐意,嚷嚷起来:“怎么就没命出来了,王府本来就缺人,您老是故意的吧?谁啊?” 影宫里宽阔,影五的声音在里面荡来荡去,这人特吵闹,逮个话头能像苍蝇似的嗡嗡个没完没了。 影五也是影宫出身,面前这老东西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如今终于扬眉吐气成了齐王府的顶梁柱,心里憋着气就想寒碜寒碜这老不死的,颇有点小人得志逞威风的得意。 谁叫人家有本事争气呢,拿宫主无可奈何,折腾区区一个掌事绰绰有余。 影五故意找茬,按着影四手里的名册,不依不饶扯着薛掌事问:“他犯什么事了?” 薛掌事看着这两个难缠的影卫,心里叹息,无奈道:“他自己偷跑出去,犯了训条,咬死不招,挑战本座和影宫的威严。” “自己偷跑出去?” 果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影五看了眼影四,悄声笑道,“哥,怕是个鬼卫。稀罕着呢。” 影四闻言神色渐冷,敲了敲名册:“我要带走。” 薛掌事拗不过,这兄弟俩在影宫里也被自己折磨掉了半条命,谁能想到,出了影宫被送进王府,竟被齐王赏识重用,一朝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到了地位还压自己这位掌事一头。 “就在刑房里。”薛掌事冷哼一声,拂袖走了,伺候不了这二位大人。 薛掌事身边儿几个伺候的有眼力,殷勤地引着影四影五进了刑房,里面的刑架上绑着一个少年,身上衣衫破碎,满身都是血淋淋的刀口,脸上尽是溅落的干涸血痕,浑身鲜血淋漓,新伤摞着旧伤,痛苦地皱着眉,微弱喘息,若不是被铁链捆着,他早就站不住倒下了。 “啊,是他啊!娘耶,可怜见儿的……”影五赶紧走上前按了按温寂的颈脉,还热着跳着,这才伸手去解他身上的铁链。 影四见着这张熟悉的脸并没惊讶,他早有预料,这位少年在影宫里成绩极优,不论哪一项考核尽是甲等,影宫内外的知情人都对他有所耳闻。 影五食指中指上戴着一对雕着枫叶的暗红钩指,钩指锋利,削铁如泥。 “小子,站稳点儿,走你——” 他用力一掰,直接把铁链给拧断了,铁链松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刑架上绑着的少年没了支撑,一头栽下来,影五顺势扶了一把,也不嫌弃他身上污秽,蹲身背起他,掂了掂。 温寂疲惫痛苦地半睁开眼睛,困惑地看着影五。 影五回头看着他笑笑:“哥们儿走运,回去可就成了爷了。” “带他走。”影四道,“我去带其余五位。” “好嘞。” 出影宫时,影五背着浑身血淋淋看不出原貌的少年,接受承认影卫身份的影字烙印。 他昏迷中仍在挣扎,动了动右肩胛,虚弱道:“不要烙在那儿……” 影五却以为他是疼了,按住了他乱动挣扎的身子:“兄弟,没事儿了,就烙个印,出去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温寂背上全是酷刑落下的伤痕血污,没人注意到他右肩胛下有一枚天香牡丹烙印,执掌影印的那位掌事亦没留意,那枚影字烙印便压在了那朵撑着他熬过多年的天香牡丹印上。 他早已精疲力竭,趴在影五背上没了意识。 影字烙印按影卫分组不同而有细微区别,“影”字笔画之中精巧镌刻鸟身鹿首纹,盖风神“飞廉”也。 影四影五皆是神色凛然。 影四脸色铁青,一把攥住执掌影印的那位掌事的手腕,冷声质问:“掌事,确信烙印无错?” 李掌事冷笑:“本座执掌影印数十年,还从没出过错。这少年正是飞廉组出来的,居然会是鬼卫,本座也吃惊得很呢。” “好不容易出现一个鬼卫……”影五垂眉失望道:“飞廉组……飞廉组的鬼卫……也太无用了吧……” 影宫按其中影卫战斗方式分了四组: 负责正面强攻的饕餮组影卫,取饕餮强横暴躁,百战凶神之意; 负责控场洞悉全局的九婴组影卫,取九头巨蛇目观六路,掌控八方之意; 负责辅助整个队伍,或用毒或医术等等的白泽组影卫,取白泽瑞兽通万物情,晓天下状貌,辟邪祥瑞之意; 以及以轻功为专长,负责侦查传信的飞廉组影卫,取妖物飞廉御风而行之意。 侦查传信的工作虽然不可或缺,可这种简单任务让普通影卫来做已经足够,身为万里挑一百年难遇的鬼卫,专长却是轻功传信…… 一言难尽。 “罢了。”影四神色缓和,恢复了冷漠,“带走,毕竟是鬼卫。” “嗯。” 中间跑了一趟耽误了几天,两人先给他找了好药疗伤,洗干净了,这才给带回去,他身体稍微恢复了些,勉强能走路。 他的伤太重,治伤时几个人都折腾得精疲力尽。影五坐在床头扶着他,双手按着他的手臂免得乱动撕裂伤口,嘴也用布条勒住,免得他咬断了舌头。 影四坐在他身后,拿着刀片把他脊背里填满的盐粒一点一点挖出来,再把腐肉割下来,影四手快,却也让他痛得死去活来,浑身肌肉绷紧发红,手臂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低沉喑哑,发出如同受伤凶狼的低吼。 “哥,好了没啊,这小子劲儿太大了,老子快压不住了!”影五满头大汗,使劲催影四,“薛老头就是有病,拿人不当人,虐着玩……” “别啰嗦,我在弄。”影四专注地给他挑出伤口里的盐粒,额角也渗出几滴细汗,满手是血。 “这家伙,伤这么凶,肯定伤根本了,这他娘的还能当影卫吗?能站起来就不错了……”影五咬牙压着他,就怕他突然疼得厉害了,一脚把自己给踢飞。 一直神志不清痛苦忍耐的温寂呜咽挣扎着说了几个字,模糊不清,影五贴近他嘴边仔细听,他说: “我……还能当影卫……” “好好好,能当能当,别乱动啊你。”影五焦急道。 影四一边贴着他伤口划下一刀,冷声告诉他:“影卫没这么脆弱,忍着。” 这般伤重等不到送至王府医殿,因为影卫身上均有昭示身份的烙印,因此寻常郎中也绝不允许看见影卫的身体,两人只得亲自动手,足足忙活了两个多时辰,才把命救了回来。 歇了好几天才带他回了王府,王府会给在职影卫分配每月的滋补药材,但他还没有正式入编,影四用自己那份给他垫上了,没说什么。 越州齐王府,雕梁画栋。 紧邻的洵州那边有座影宫,影宫开狱,照例送到齐王府几个千挑万选出来的影卫。 王府大堂,李苑坐于上座,靠在椅背上微扬着下颏,目光扫视底下低着头整齐跪着的六个蒙面的黑衣人,个个杀气逼人,冷若冰霜。 影四是李苑身边的精干影卫,亦是王府影卫统领,站在他身侧冷漠低声道:“世子殿下,这几个都是影宫宫主挑选的出类拔萃的死士,王爷吩咐,您自挑几个称心的。” 老齐王听闻自己独子在外险些被杀手暗算,本就身有旧疾,此番更是火上浇油,不给世子添些护卫总是不得安生。 李苑扬起嘴角温和笑笑:“你就够称心的了。” 影四冷漠站着,对世子的调笑无动于衷。 温寂正在这六人之中,颔首听命。乍一听熟悉又陌生的温和嗓音落在耳边,温寂心跳骤急,拼命忍住想抬头看一眼世子殿下的念头。 他在。 终于……终于见到他了。 难产半年终于开了坑,《遵命》可以说是耗尽心血了,潜潜秃头.jpg 每天晚上19:00更新,日更3000 ,养肥不要告诉我,心会痛2333333 第四章 世子无双(四) 李苑扫了一眼底下的人,慵懒开口:“抬头,我瞧瞧哪个合眼缘。” 底下跪着那六人一同抬头。 其余五人都面容冷厉,纹丝不动,眼睛里一片死寂黑暗,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影子,与周围富丽辉煌格格不入。 不愧为影宫死士,他们看着不像活着的人,像死气灌满的一把刀。 中间那位,李苑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移开视线,托腮静静看着他,眉头轻挑,欲言又止。 虽然仍旧蒙着面,这位小哥,看着眼熟呢。 影四见世子对这少年似乎有些兴趣,便冷眼望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都逃不过训练有素的眼睛,过后,俯身在李苑耳边道:“殿下,这是个鬼卫。” “鬼卫?”李苑顿时有了兴致,挑眉问,“与你们一样的鬼卫?” 影四点头。 王府里侍卫分三等,最普遍的是普通侍卫,负责王府守卫; 进了影宫并活着出来的是影卫,直接听命于王爷,如影随形神出鬼没,如同王爷的影子; 影宫训练三年中有无数考核,通过层层考验得到影宫考核头名的。便有当上鬼卫的资格,若他活着出来却还能留有活人感情,便能直接入选鬼卫,他们比普通的影卫更忠诚更强大,与王府共存亡,享受着王府最优渥的待遇,衣食奢侈精致,地位非同一般,稀少难觅,可遇不可求,千金不换。 能活着熬出影宫炼狱的已经算得上高手,可惜影宫历练太过残酷,训练出的影卫大多是冷血无情,只知服从命令的一把刀。 那么出了影宫,却还能保留感情和思维的影卫就显得弥足珍贵,因为实在太稀少,老王爷年轻时身边曾有十三贴身鬼卫,待到数十年后,十三鬼卫年迈隐退,老王爷殚精竭虑为世子铺路,无奈此等人才可遇不可求,王府也不过得到寥寥六个新鬼卫而已。 堂下跪的那少年,敢偷跑出影宫,说明他的感情和思维还没被磨灭,这就是鬼卫的象征。 若问起为何逃出去,影四也在查,但这些小事比起得到一个新鬼卫而言微不足道。 李苑敲了敲桌面,嘴角微翘:“那就要他。” 少年见世子指的正是自己,眼神仍旧淡然无波,低下头,低声应道:“遵命。” 李苑无聊地支着头打量他,他低着头,耳朵尖红得像昨儿个小厨房送来的山楂糕。 李苑笑了,这是在害羞? 当初从天而降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来着? 李苑轻敲了两下桌面,叫他抬头:“过来。” 温寂原本低着头,抬头看了一眼,发觉正是叫自己,膝行几步跪到李苑脚下,微仰着脸,让世子能看清自己,眼睑低低垂着,不敢与世子对视。 李苑一手托着腮,伸手捏了捏脚下跪着的少年的耳朵,他的耳垂在指尖捏弄下红热发烫,李苑轻声哼笑:“听说你们已拜见过父王了,你见父王的时候,也这样吗。” 声音温和,如温润君子拂面春风,世子一向如此,他的温柔总是充满侵略性,让人不知不觉放下警惕,又不知何时就会翻脸。 “属下不敢。”他淡淡回应。 李苑注视着他的低垂着的眼睛,才看出他的局促。他很有意思,喜怒不形诸于色,心中万般情绪却全藏在一双眼睛里。 眼皮上那颗细小的小痣仍旧乖乖印在那儿。 李苑不再为难他,随口交代众人:“月例银子按府上影卫的来,王府对你们这些影卫可是半丝不曾亏待,记着,别犯我的忌讳。” “遵命。”那几人一同应声。 李苑扫了脚下的少年一眼:“去吧。” 几人谢恩离开,温寂不知在想什么,竟有些走神,离开的时候慢了一步,李苑挑眉叫他:“你留下。” 随后道:“影四,你也出去。” “新鬼卫初来乍到,怕有二心,殿下还是别与他独处的好。”影四毫不避讳跪在李苑脚下的少年,低声提醒世子,也是在警醒这位新鬼卫,想得到信任就老老实实的。 “不妨事,在门外等着。”李苑挥了挥手,把身边人都打发出去,大堂里就剩了两人。 终于能认真瞧瞧他了。 温寂也深深吸了口气,眼睛不看李苑,余光瞥见李苑的长发柔顺地垂着,隔着蒙面的黑缎扫到他脸颊上,他开始出神,周围安静,心里跳得更快。 李苑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笑意,轻轻解下了他蒙面的黑缎,露出一张苍白冷淡的脸。 少时容貌尽毁……毁得好生清俊。李苑心中暗笑。 他面上仍旧冷着,沉默不语。 温寂觉得当时蒙面蒙得严实,世子应该认不出自己,若让众人知晓他就是那天夜里救了世子一命的人,绝对不会感激他,反而会防备怀疑自己另有所图。 齐王府里高手如云,让一个影卫无声无息的消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忽然,李苑眉头紧皱,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他有些紧张,不知殿下是不是对自己有何不满,战战兢兢只得顺从地等着。 却听世子殿下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来,哑声讶异道:“你是那个温裳?” 温寂脚下一滑。 万万没想到殿下能说出这么石破天惊的一个名字,耳朵尖顿时红透了。 “殿下……记性真好……两年前的事仍旧记得这么清晰。”他万般难堪地赞美李苑,“温裳”是他最难以启齿的一段经历,骤然被提起,他无所适从,只觉脸颊发烫。 李苑的记性的确极佳,他能凭借遮面人的一双眼睛认出这位小哥,更能记得两年前与几位友人游秦淮时遇见的那位浊世出尘的公子——温裳。 顶着名倌儿艳名,冷若出水青莲,雅如幽谷剑兰,却在自己身上盗走了一张密信手书的美人。 他盗走的当然不是什么密信,只是李苑随意写的一幅扇面而已,后来李苑才听到了解释,这是影宫的影卫在训练,有一关卡名为“惟妙”,受训的影卫抽签,抽到什么便扮作什么,这位温裳公子,其实是一位影宫影卫假扮而成,从李苑身上拿走了扇面,已经通过考核,回影宫去了。 当时把李苑气得不轻,本想找机会再寻他说话,他却没再从影宫出来,影宫是禁地,李苑也不得随意出入,时间长了,渐渐也淡忘了。 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好气的,只是觉得有意思罢了。 大多还是记挂着他长得实在好看,叫人发不出脾气。 李苑问:“你真叫温裳吗?” 当时他长得棱角柔和,眼神比现在温柔,现在出落得清俊硬气,温裳这名字反倒有些不衬他了。 温寂摇了摇头,又犹豫着点头:“殿下喜欢怎样称呼属下都好。” 李苑笑了:“我从不赐名。” 他们本就是影子,若再让他们忘却自己的名字岂不太残忍。 看得出他在害羞,可能是不愿提起往事,李苑也不想让他难堪,不再追问。 仔细打量着这张夜里想象过不少次的脸,跟想象的不大一样,两年光景,他眉眼间仍旧带着一股沉静疏离,多了一半男人味。 然而令李苑不快的是,他左边脸颊和脖颈相连那处落了一道伤,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边缘结了痂,中间还红着,看着像鞭子抽的。 “在影宫过得如何?”李苑收敛了笑意,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那道伤痕,轻声问。 “属下都听从薛掌事训导。”他低声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似乎在尽力隐忍着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 盐刑留在背后的伤口一动便疼得刺骨。 他声音还是低低的,嗓音带着一丝疲倦沙哑,之前李苑以为他是伤得太重,累了,现在才听出,这小哥的声音就是这样,有点儿懒,低沉悦耳,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哦……”李苑的指尖顺着那道伤痕虚虚描摹,心里不悦。 就像把玩得正顺手的一件瓷器,偏被哪个不长眼的磕掉了一块青花。 “去上点药,换上衣裳,上任。府上鬼卫才至第六,那我便称你影七了。” “是,谢殿下。”他应了一声,匆忙退出了大堂。 李苑一手托着腮,眯起眼睛,微扬着嘴角看那影卫落荒而逃,心里好笑: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主子没认出他便是那位从天而降的小哥来? 影四见他出来,才回到李苑身边。 李苑扶着额头抬眼看影四,勾起嘴角轻声笑问:“我看上去有些严厉?怎么他吓得浑身发抖。” 影四一脸冷淡:“殿下若不喜,遣送回去也可。” “哪能。”李苑饶有兴致地摩挲着手边茶杯的珊瑚雕纹。 怎么会不喜,喜欢得很呢。 口中却道:“府上好不容易才出你们几个鬼卫,就算拿封地跟父王换你们几个,他也是不愿意的。” “影宫的掌事查过,他出身简单,没什么背景。”影四道,“王爷也中意他。” “是了,告知父王一声,我很喜欢。”李苑扔下那精雕细琢的小茶杯,起身走了,“你去安排吧。” “对了,记着给影宫的赏赐带去。” “顺便给薛掌事一份独赏。”李苑冷笑道。 影四漠然答应:“是。” 齐王膝下仅有一独子,尤为得宠,落地便封了世子,又得先皇赐名——李苑。 这位世子殿下名声大着,京城越州提起齐王世子,毁誉参半,有人骂他风流纨绔,三教九流之所无处不去,有人赞他霁月光风,独上高楼饮尽风花雪月。 话说回来,提起相貌倒是众口一词: 越州冬尽花姿色,不及世子一人春。 一晃数年,世子李苑二十有二,王妃仙逝,老齐王的身子也不大利索了,常常闭门养病,偌大王府显得有些冷寂。 影四目送世子进了书房,自己便悄然退出大堂,身形微弓,猛然跃上三丈来高的飞檐,踏着琉璃青瓦飞快离开,往王府后院去了。 感谢大家打赏!感动要哭了!我整理一下记在小本本上qaq 第五章 世子无双(五) 王府里有座单独的庭院,水景开阔,歇山栈桥上镶嵌的石英交相辉映。 齐王爷安排给影卫的住处已属上等,给鬼卫的更为奢侈,独享一座园林,鬼卫单人住一间宽敞卧房,居室外有一抄手游廊,外有庭院小山,清泉细流穿堂而过。 温寂便成了王府的第七个鬼卫,代名影七。 影七静静靠在庭院的月门旁,仍旧淡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急促地喘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垂。 世子刚刚摸过的耳垂红热得厉害,殿下的指尖光滑温凉,影七轻吐了口气,静静靠在青砖雕福的石壁上,垂下眼睑,抠了抠自己指尖上的硬茧。 不远处传来脚尖踮在瓦上的窸窣轻响,步法是出自影宫的潜行步,且靴底钉着一层薄毡,若非训练有素,那人落在面前也觉不出脚步声。 影七直起身子,垂眼淡淡应声:“大人。” 影四从飞檐上落下,面上冷硬,把手里端的一套衣裳和一条武装齐全的精致腰带递到影七手里,命令道:“穿整齐。” “是。”影七接过衣裳利落道。 百刃带是齐王府影卫的标配之一,腰带上有一把短匕十把暗刀,七十二枚飞针暗箭,一套指虎和皮带夹缝里暗藏的七颗毒药,三枚鹤顶红,四枚砒霜,一共一百件凶器,因而得名“百刃”。 影四交代道:“忠心做事,服从命令。” 影七顿了一下,答应:“是。” 他早已见过面前这位前辈了,王府影卫统领,代名为四,封号寡心,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可身上压迫感极强,压得人抬不起头。 寡心鬼影四,他的名字就刻在影宫的大门上,影七常常望着门上那寥寥几个名字沉默,不知是多么优秀的影卫,才配在那个人身边护卫。 影四一直盯着影七的眼睛问话,影七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蹊跷。 他一直安静应答长官问话,并无差错,突然脖颈一紧,像被铁钳狠狠夹住,影四竟一把攥住影七的咽喉,狠狠往身后的墙壁上一掼,几乎听得见脊骨撞在墙上的吭吭响声。 他后背上的旧伤还没愈合,被猛的一撞,剧痛不已,影七喘不过气来,脸颊憋得发红,双手下意识抓在影四戴着漆墨手套的右手,企图扳开禁锢。 “统领......” “不要反抗我。”影四把他按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睛,冷声问他:“是谁派你进王府搜查情报。” 影七缓缓松了手,不再挣扎反抗,抬眼望着影四,低声回答:“没有人,我不是细作。” “那你看见世子,紧张什么?”影四手上又添了几分力,低声逼问。 “景仰多时......而已......”影七被勒得几乎说不出话,断断续续答道,“未曾想冒犯殿下,属下有罪......” 影四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并未躲闪飘忽,仍旧看不出蹊跷。 “好。”影四扔下影七,抽出怀中名册记了两笔,漠然道,“轮值安排都记在名册上,回头自己去看。” 影七跪在地上扶着脖颈剧烈咳嗽,深吸了几口气才缓过来,忍着背上的痛楚,单膝跪地听影四训诫。 “殿下有忌讳,平生最恨叛徒,这王府里有上千双眼睛盯着你,别妄想有二心,否则必生不如死。”影四冷冷训诫,“影宫训条可还记得。” “生于影宫,忠于主上,此身不死,此誓不灭。” 影七扶着脖颈上红肿的指痕,喘匀了气,静静复述着影宫的训条。 窒息的感觉挥之不去,险些就死在影四手里,且不说前辈实力高深莫测,就算能勉强抵抗,在统领面前也绝不能以下犯上。 身为影卫便要守规矩,温顺驯服,纵然武功盖世,也得逆来顺受,否则凭他们一身绝技,永远得不到主人的绝对信任。 月门矮墙上靠坐了一人,悠哉晃着腿,身穿一袭与影四相同的漆黑夜行衣,腰间缠着百刃带,也是个鬼卫,长了张令人不由自主亲近的娃娃脸,看身量也不过十七八岁。 “受了重刑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你还算有些本事。”影五歪头打了声招呼,双手托腮调皮笑笑,“小七还记得我吗?咱们都好久没见了!同入鬼卫之伍,不知该恭喜还是遗憾呢。” “影五前辈。”影七抬眼逆光看去,与影五一双清澈活泼的眼睛对视。 斗圣鬼影五,以斗为衔,格斗近战无人能出其右,历史上影宫饕餮组出过的最优秀的一位强攻影卫,至今未曾被后辈超越。 普通影卫走出影宫的最后一关卡,便是在影五的红枫钩下走出十六招,而他今年方才十七岁。 “换上衣裳清洗清洗,别惹殿下嫌恶,快去。”影五笑着给影七递了个眼色,推他快走。 影七看了眼影四,抱着衣裳走了,经过月门时,影五腿勾着月门倒挂下来,搂着他肩膀悄声伏在他耳边笑道:“记着了,别在影四面前停留多过一炷香的工夫,他脾气忒差,不知何时就怒了,我得跟你说三遍,千万千万千万,快走,趁他还没抽你。” 影七点点头。 影五右手戴的血红枫叶钩贴在他肩头,闪着凛冽寒光。 影五武力上乘,听说是统领大人的亲弟,跟他哥眉眼有五分相像,性子却没那么阴沉严厉,不过其实他对每个人都不错。影七微微颔首行礼,快步进了庭院。 影四漠然看着影七离开,转头望向倒挂着玩的影五:“去查,看他还隐瞒了些什么。” “得嘞。”影五笑笑,“那殿下之前要我们找的那位俊俏小哥,还找不找啊。” “哥你歇着,我去满庭欢给殿下搜罗搜罗,有一个算一个,准保俊俏,我拿麻袋给殿下把人兜回来。”影五撸起袖子,从影四袖里抠了块银子出来,上下抛着,舔着嘴唇笑笑,“哥我去了啊。” 影四脸色一冷,捞起影五的后脖颈子就把人给提走了。 “是你自己想玩吧。” 影五:“没有没有,哎呀哥你拽我做啥,我就去玩一会儿!不玩妞儿!” 影四:“王爷的赏赐快发出来了,跟我去影宫。” 影五:“别啊,我都跟尹小姐约好了!” 影四冷着一张脸训诫:“我再警告你一遍,离那骚狐狸远点。” 影五撅嘴:“哥你怎么说话呢。” 过了几日,影五一脸不情愿跟着他哥出了王府,亲自护送着赏赐回洵州。 进了影宫,影四接连端上三千两黄金,放在掌事面前,摆了好几盘,漠然道:“这是王爷赏的。” 薛掌事眉开眼笑,拱手谢恩。影宫上下全靠王爷罩着,才能做得这么大而隐秘,在外是名为影宫的武馆,开张收徒,在内是拿武馆做幌子的影宫,培养杀手影卫。 这时候影五端上个空盘,放在薛掌事面前。 薛掌事捻须纳闷。 影五一脸笑容挽了挽袖子,站稳了,抬手照着薛掌事脸上就是一大耳刮子抽过去,啪的一声脆响,带回音儿的那种。 抽得薛掌事都惊呆了,捂着脸半天没缓过神。 “影五!你放肆!”薛掌事大惊。 影五也一脸公事公办的诚恳,歪头扬着下颏一脸你打我呀的嘚瑟神情:“这是世子赏的。啊你问我为什么啊?我哪儿知道。” “这……岂有此理……”薛掌事脸都绿了,又不敢挑世子的理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这位齐王世子自小就是这德行,喜怒无常,这会儿笑眯眯地正说着话,转眼就能一刀捅上来,扎他个措手不及。嚣张桀骜,不服管束,不爱惜羽毛,交的狐朋狗友两巴掌数不过来,连齐王都拿他没法子。 用老百姓的话说,这世子爷就是一败家子,痞气兮兮的混混儿,人模狗样,败絮其中。世家多败类,齐王爷英雄一世,怎么就生出个这么惹是生非的儿子。 可话又说回来了,世子功课好,才华横溢,又连破越州三年天灾人祸,功劳却全推给他爹齐王爷了,王爷美名流芳,自己功成身退。世子爷最懒得听奉承,就那些骂的,那才叫真情实意。 以梁府少爷梁霄为首的那些狐朋狗友打趣他,美人儿多作怪。 齐王本来也没指望儿子多成才,不过是待自己百年之后袭爵,再做个闲散王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逍遥去了。 出了影宫,影五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颤颤道:“娘耶,爽/死了……薛老头他也有今天啊……世子殿下真是爱影卫如子……” 影四轻哼了一声。 影五搂过影四的肩膀,欲/仙/欲/死般看着自己右手,陶醉道:“娘的不洗了,今晚就用这手撸一……” 影四揉了揉太阳穴,“少来劲,去干活。” “干干干,活儿干完了都,不就查影七嘛。”影五抽出一卷竹简,递给影四,“喏,查到件了不得的消息。”影五一脸神秘,幸灾乐祸般往墙壁上一靠,“你猜影七他是哪个神仙窝里蹦出来的,哈哈哈哈。” 感谢金主天使们的打赏,现在码字动力十足好开心ᕪ(·Д· ) 喜欢的话记得收藏呀! 第六章 世子无双(六) 影四扫了一眼卷宗,本就冷厉的一双眼睛微眯,脸色凝重。 “哥?”影五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也就是个鬼卫而已,有蹊跷就杀了呗。” “世子中意他。”影四眉头微皱。 “哇,真的?”影五笑笑,“那你跟殿下说声嘛,殿下是不是看上他那张脸了?哎呀殿下有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也没什么啦。不行就换我啊,影七不行我也挺好看的啊,你看我大眼睛双眼皮儿,我自己都喜欢我自己。” “一派胡言。”影四冷着脸把卷宗扔回影五怀里,训道,“烧了,别留痕迹。” “好嘞。” “检点言行,别给王府惹麻烦。” “是是是,说着玩的,当什么真啊,我哪能给咱家亲主子惹祸是吧。”影五上下抛着手里的卷宗,嬉皮笑脸皮了两句,“再说了,我再惹事也赶不上咱们家世子爷啊。” 影四轻叹口气。 这倒是真的。 两人带着抬赏赐的几个小厮乘马车回了越州。 书房里,李苑捧着鎏金碧玉的茶碗听着影四回禀: “影七在影宫里各项考核都是甲等,十分优秀。” “轻功颇佳,考核他的掌事在轻功一栏特别勾画赞赏。” 影四按着这批新影卫的出身挨个禀报:“已经查了影七出身,之前丞相送到王府贺寿的礼品里,有几个随送的侍卫,影七正是其中之一。” 影四身为王府影卫长,亦是性格使然,一言一行完全按影卫训条上的刻板规矩行事,晨昏定省毫厘不差,进王府数年来未有行差踏错之处,为人暴躁冷漠,从不曾有丝毫谄媚之举,对手下影卫的评价也公正客观,从不埋没他人长处,亦不包容他人缺点,能在影四口中听到的必然没有半丝虚假。 “他是严意的手下?”李苑眉头微挑,稍露不悦色。 几年前丞相府摆的鸿门宴险些让李苑把性命交代在那儿,严丞相的名字在齐王府是讳词,谁提了他,必然惹李苑十二分不快。 影四继续禀报:“影宫掌事未查到的东西还有不少,有人在替他刻意隐瞒。他出生在潮海那边的一个富庶人家,在潮海有些权势,少时曾是轻功大师江霓衣门下首席弟子,十二岁时遭了家变,父母在山中遇了泥石丧生,亲戚有在潮海太守府上当差的,办错了事被乱棍打死,他就被接到潮海太守府上做仆人抵债,后来被送到了丞相府当差。” 提起潮海太守,是个墙头草随风倒的货色,李苑也没什么好感,但他们家的仆人倒是不错,心肠好。 “江霓衣?”李苑挑眉讶异道,“踏雁女,江霓衣?” 影四点头。 那是一代宗师,霓为衣兮风为马,曾踏雁追风三千里,佩剑照影,行人间正道,骑鸿雁采暮霞而歌。 出身富庶人家,又拜名师,难怪眉眼里有些傲气。 “又是严丞相,一把老骨头了怎么天天盯着王府不放,清明给他供的寿桃我都准备好了。”李苑用指尖拨着杯中茶叶,挑眉问他,“江夫人门下弟子不多,那可皆是正人君子啊。” 言下之意便是,能成江夫人门下首席弟子,影七也差不到哪里去。 “是谁在给影七隐瞒身份?”李苑问。 影四道:“排查众人,属下以为正是他师父江夫人,江夫人很宠爱这个弟子,大概不希望影七被仇家找麻烦。” 其实这时影四已经看出殿下脸色不善,可该说的还是得说。 “当时属下也留意过他。像随队凑数的,不像奸细。但或许是因他当时年幼,看不出端倪,谨防万一,还请殿下寻个由头,发落了他。” 李苑身子前倾,显得对这事挺感兴趣:“发落先不急,给我说说。” 影四便有条不紊从头讲述。 “三年前,我送了一批少年进影宫,他那时十四岁,您理应见过他。” 三年前,丞相与齐王已不睦多时,但齐王诞辰,丞相也难免为了爱惜天子颜面,送来一批贺寿的礼品。 丞相阔绰,即便二人深仇大恨,送出手的玩意面子上也忒过得去,除了阵势浩大的几箱俗物,惹眼的是骈驾马车载的百卷经书,尽是开了光的孤本。 这礼尚往来倒送到了王爷心坎儿里,所以后边一队随礼附送的侍卫进府时,王爷本就稀疏的须发没被气得掉的太干净。 送侍卫,就是明面着往齐王府上塞眼线,当今圣上又格外倚重丞相,碍于皇室王族风度,老王爷没发作,心里憋着火儿,寿宴一结束,立刻就挥手把这群侍卫送进影宫,让他们自生自灭,死在里面算你丞相府的侍卫命软,废物。 李苑当时也在寿宴上,出于好奇,还跟着他父王去看了一眼。 当时老王爷不愉快,道了句:“严丞相欺人太甚。”便拂袖走了。 李苑乐得这差事,躬身一笑:“孩儿替父王办妥就是,父王放宽心。” 当时正值酷暑时节,这队侍卫是从京城一路护送着丞相的礼品过来的,风尘仆仆,疲惫炎热,在影宫门前大汗淋漓地站成一排,一个一个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影七当时就在这队伍里,露出的一寸少年人独有的细白光滑皮肤,一双眼睛冷淡无神,额头渗着细汗。 因为年纪小身子细软,他有些中暑了。 腰上剑带挂的一对青蛇剑显得格外沉重,压得影七脚下发软。 李苑在这两排侍卫里徘徊审视,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笑意,身后婢女给李苑打着避阳幕帘,托着一盘冰块用蚕丝绫罗小扇轻轻扇风,好生伺候着自家世子爷。 其实李苑就是想找个长得俊俏的,带回去玩——他胡作非为惯了,普天之下皆玩物。 从前年幼时,在宫里跟几位皇子闹得欢实,李苑就是带头使坏的主儿。既是家里独子,自幼如众星捧月般长大,先生夸赞说聪明绝顶胆识过人,只是太过顽劣,桀骜不驯,要略加提点,谁知,第二日这李苑就烧了先生的藏书阁,美名其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齐王爷无可奈何,却仍旧改不了溺爱自己家孩子,罚了几日禁闭,出来了仍旧闹腾。 六岁时找了剑术师傅教他,不到一年,李苑觉得无聊,把整个剑阁的剑都撅着玩了,跟几个皇子串通一气,把师傅揍了个鼻青脸肿,吓得师傅连连告罪:“殿下天资过人,教不得教不得。” 待到亲王分封,李苑跟着他爹来了越州,十五六岁,稍微稳重了那么一丁点——实则是老王爷收了影四,唯一一个能管得住他的影卫。 李苑老实了不少。 因为学会了逛窑子。 李苑刚到越州,三日内神速结识了所有富家子弟,以身作则诠释了一把何为物以类聚、蛇鼠一窝,带着诸位狐朋狗友穷奢极欲,有李苑的地方就有乌烟瘴气。 他是世子,越州的小霸王,别说只是带个人回去玩,就是杀人放火找乐子,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李苑走到一位身材恰好的侍卫身边,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还不错。 一般眼睛好看的少年,长得都不错,不说别处,单说越临洵三州,李苑是纵横勾栏好几载,赏花都赏出经验来了。 “几岁了?哪儿的人啊?”李苑翘着一边嘴角问他。 被世子点着的那人老实回答:“回、回回回殿下,二二二十五,老家淮、淮阴。” 居然只是个子小,都二十五了!还结巴!李苑开了花儿的脸色立马谢了,不嫩,不要。 连摘下面巾看一眼脸都欠奉,绕过那人去瞧别的。 可惜这帮侍卫不是太壮就是太黑,光看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就知道没胃口,李苑越逛越没耐心,到了后边便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眼。 当时影七就站在队伍最尾,李苑走过影七身边时,身边婢女扇着的凉风吹到影七脸上,他本就中了暑气,凉风拂面舒爽得紧,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李苑溜达着走神儿,身边人倒过来他便下意识伸手扶,影七又瘦又轻,李苑以为自己扶了一片羽毛。 他调笑道:“站稳了,现在就腿软,可没法儿活着出来啊。” 影七借着李苑的手缓了一下,眼前黑暗褪去时才猛然清醒,僵硬得不知道怎么办,赶紧站直了,垂着眼睑不敢抬头。 李苑瞧见了这少年低垂眨动的眼睫,很浓很长,像晨曦时颤巍巍抖开露水的虫翼。李苑好奇地歪头想看清他的模样,合上折扇,拿绀碧扇骨轻轻托起影七下颏。 这时,影四已提着鞭子过来,李苑最烦被影四说教,尚未看清影七容貌便扔下了人,装没事儿人似的溜达出去了。 李苑只是随手一扶,却不知影七当时僵硬愣住,一直痴痴地望着那道雪青色的俊逸背影离开,眼神迷茫,雀跃,甚至连表情都变得安详,备受安慰。 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其实希望世子殿下注意到自己,又不想在自己身无长技,一无所有时被带走。 他不是被强迫送来做眼线的,他恳求了丞相府的管家很久,才争取到了来齐王府的机会。 影四见了李苑,冷漠道:“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李苑摇着折扇,绀碧的扇骨泛着点点金星,瞥了影四一眼,冷笑道:“我做什么事,还用得着跟你禀报一声?” 影四道:“属下不敢。但属下要向王爷禀报一声。” 李苑:“......” 影五凑过去小声道:“殿下是不是想找个美少年啊,我我我我,我给您找去!洵州这边新开了一家花楼,里面小花魁可带劲了真的!殿下您啥时候要吩咐一声我去给您绑来啊!” 说着,这便开始撸袖子准备去绑人。 李苑绷紧的脸又笑了:“还是影五最贴心。” 感谢打赏感谢海星凤凰蛋!每天写文都很高兴! 话说李苑并不是处处留情的那种渣人哈哈哈后边会说清滴不要捉急 第七章 世子无双(七) 影五这小屁孩影卫跳脱得活像只小蚂蚱,每天都在不遗余力偷着给自家殿下出谋划策: 今天斗鸡明日打牌,后天去勾栏采香风,大后天去边城那边调戏调戏守关女将敌国公主,影五门儿清着。 连李苑都称赞,影五若投胎个公子命,定是大承国界的败家子里最败家的一个。 看了眼影四越发阴沉的脸色,李苑不想自己把惹事生非的行程让父王知道,于是作慷慨大度状:“既然如此,我还忙着,先走了。”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洵州,等会儿还赶着去霜银坊跟梁霄梁三少爷打牌泡澡,行程紧着呢。 影七一直望着世子殿下离开,直到雪青袍锦色淡了,长发飘摇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影四则在影宫前的石台上坐下来,腰间挂着一条墨绿九节鞭,影五在底下让那一群侍卫排成一排。 影五方才十四岁,又长了张娃娃脸,看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唯有双指上戴的一对血红的锐利钩指,给这少年添了一丝杀戮血性。 影宫三位掌事里有位铸造大师,人称神匠,影四的九节鞭出自他手,名为“墨玉”,影五的钩指名“红枫”,皆是世间独一份的上品凶器。 不是所有影卫都能得到赵神匠亲手所铸的武器,唯有可遇而不可求的鬼卫出现并得众人认可时,神匠大师方才出山,开铸炉,锻凶器,佩以鬼卫,横空出世。 老王爷曾有十三鬼卫,随他啸狼营征战四方,而今已尽数退役,隐退于江湖,王府换上了一批新的少年鬼卫。 影四对这一队侍卫道:“挨个过来。” 刚回答过李苑问话的那位老实青年站在对面,愣了愣,不明所以,四周看了看,指着自己问影四:“我,我啊?” 影五靠在影宫门前的大樟树底下,叼着根儿狗尾巴草笑得清脆,学这老实人结巴:“废废废话,赶紧过去,傻不拉几的!” 老实青年便匆匆过去了。 丞相府送来二十名侍卫,其中确有训练多年的奸细眼线,但也有确确实实的侍卫,真假参半。 “长官,我我我叫葛二。”老实青年一紧张就更结巴,一看就是没什么见识、常年在丞相府里干活没去过外边的侍卫。 影四冷冷盯着葛二老实巴交的眼睛,一直盯着,葛二被看得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但一避开影四寒意凛然的视线,影四就会叫他一声,继续看着他。 “长官……我……”葛二实在忍不住纳闷,刚一开口,脖颈便被铁钳似的一只手猛然抓住,影四神情冷淡,表情上与平时丝毫无异,攥在葛二脖颈上的右手青筋暴起,葛二的脸涨成猪肝色,用力扒着影四的手,拼命挣扎踢蹬,叫也叫不出声儿来,眼睛翻白,突然间,只听几声令人后槽牙都发抖的碎裂骨头响,葛二骤然没了动静,头歪到了一边。 影四面无表情地松了手,葛二像一滩软肉瘫倒在地,竟被影四单手攥碎了脖颈,当即毙命。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一时鸦雀无声。影七也惊诧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 还什么都没做就被当场处决了。 影七心里发毛,根本不明白葛二到底为何被处死,还是说,齐王府对丞相送来的侍卫不信任,本就打算全部处死? 这队伍里也有几个人跟影七同样想法,莫名其妙,又被吓得双腿发软。 还有几个侍卫心里更是惊惧交加,脊背上冷汗直冒。 因为他们几个知道内情。 葛二是丞相手下的眼线,专门为丞相府搜查情报,表面为人憨厚老实,实则是伪装高手,是丞相特意安插进来的一个探子。 他们都不明白,齐王府的这名影卫是靠什么下的判断,还是肆意滥杀。若真是只靠眼神就能辨认出是不是细作,这人就太过可怕了。 “下一个。”影四漠然道。 影五坐在树枝上快活地晃荡着双腿,右手的红枫钩指轻轻勾在树皮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他挠了挠头,催促刚站在队伍第二位的那个瘦高侍卫:“快一点啊,没听见我哥说下一个吗,我们还等着吃饭呢,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得清查到晚上去?动作快点。” 葛二一死,站在队首的成了一个瘦高侍卫,心有余悸看着地上的尸体,哆哆嗦嗦走到影四面前。 “长、长官……”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被葛二带得也结巴了,瘦高侍卫哆哆嗦嗦拼命求饶道:“长官,别杀我……” 影四对这人的聒噪充耳不闻,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影七在队伍末尾看得揪心,口干舌燥,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要全军覆没在这儿。 瘦高侍卫被盯着,浑身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忽然间,影四抬起了手,瘦高侍卫恍如惊弓之鸟,突然抽出袖中匕首,朝着影四捅过去。 果真,紧张太过,自己乱了阵脚。 影四正襟危坐,动也不动,倏忽间,那瘦高侍卫身子一僵,刚触至影四胸口的匕首戛然而止。 瘦高侍卫目眦欲裂,满眼通红血丝,僵硬的脖颈缓缓拧动,一寸一寸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穿出的利爪,雕刻血色枫叶的钩指熠熠生辉,锋利尖端滴着血。 影五猛然抽回手,掌心里攥着那侍卫仍在跳动的心脏,轻轻一捏,爆裂成了碎块,甩手扔在地上。 瘦高侍卫缓缓倒在影四面前。 影五擦着手上污血,啐了一口,骂道:“干你老娘。” 骂罢,对着身后的那十几个侍卫不耐烦道:“看见没,就是因为总有这种人捣乱,我们才总加点儿干活,麻烦!” 余下的侍卫惊恐不已,乱作一团,看来他们是真想把这一队侍卫都杀净。 影四无动于衷,就像对刚才的情状看都没看见,声音毫无波澜:“下一个。” 影五招呼他们,带着稚气的娃娃脸上还沾着几滴飞溅的血迹,看见后边队伍里几个吓得尿了裤裆的,趴在地上呕吐不止的,轻松安慰道:“肃静,肃静!你们放心,我哥看人准的,心无杂念坦坦荡荡就不必怕,若是存了心来我们齐王府作内贼,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影四果真是靠一双眼睛看出他们是否心藏邪念。 这一场漫长的煎熬筛选,谁也不明白影四的标准是什么,一下午过去,还活着的只剩了几个人。 没被影四掐死的全吓瘫了,腿脚发软,坐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最后只剩下影七。 影七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平静,缓缓走到影四面前。 “长官。”影七的声音有些哑,带着懒懒的尾调,总让人觉得他好像刚睡醒。 影四看了他一会儿,露出略微困惑的表情。 忽然,影四抬起手,影七心里一颤,以为自己要被掐死了,认命闭上了眼睛。 影四只是拿下了他的遮面巾。 露出了一张清秀白净的少年面容。 影四有些烦躁,似是自语:“小孩来凑什么热闹。” 影七一愣,睁开眼睛,轻声反驳道:“长官,我今年十四了。” 影四道:“太小了。收拾东西滚出去。” 后边还有幸活着的侍卫羡慕不已,他们宁可出去讨饭也不想进这匪夷所思的影宫,影四若是让他们滚出去,他们肯定立刻滚出去,临走还得给影四磕几个头。 被影卫长嫌弃年幼,影七眉心微微皱了皱,伸手指着影五,淡淡道:“他不比我年长。” 影四挑了挑眉,冷哼道:“别同他比。” 影五是公认的格斗天才,过关斩将以头名的成绩出影宫时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影五在旁边差点笑出个鼻涕泡:“哈哈哈哈哈兄弟,你跟我比啊?我们只是走个过场儿,让你们家丞相面子好看点而已,你还真想进影宫?” 影七问:“出了影宫就能当影卫么。” 影五挠了挠下巴,略加思索:“嗯。前提是你能活着出来。” 影七道:“我可以。” 安排到临近傍晚,影七如愿领到了进影宫的令牌。 即将走进那座漆黑大门时,听见后边一声少年的呼唤。 影五跑过来,一把搂住影七脖颈,嘻笑着指着那座漆黑的巨门,问他:“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影七摇头。 影五又问:“你有喜欢的小姑娘吗?” 影七困惑地望着他。 影五笑笑,在他耳边道:“其实想活着出影宫不难,你若不想变成无心无情的怪物,就在心里想一个人。疼得厉害了,想死了,撑不下去了,就在心里想着他。” 又拍了拍他肩头安慰:“总会熬出来的,试试。” 影七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问:“出来以后能做齐王府的影卫吗。” 影五挑眉:“否则呢?我们可不为他人做嫁衣裳。” 影七神色温和了不少,露出少年人独有的轻松表情。 夕阳斜照里,霞飞万点,影五目送着他走进了影宫的大门。 影七如一尊沉默无言的雕像,背着暮光缓缓走进无底深渊中。 影五也不过只是替他悲壮了一瞬间,转眼就缠着影四闹着去街上吃凉粉儿了,还让老板娘多浇了两勺麻酱。 只是没想到他真能活着出来,成了鬼卫,如愿进了齐王府。 更不会有人知道,李苑这个名字成了影七濒临堕落时心里唯一的一束光。 第八章 世子无双(八) “嗯......既然不是奸细……那就......瞧瞧再说。”李苑听完了影四的说法,心情倒和缓了不少,放了茶杯笑笑,“不过,好像只是个苦命的孩子而已,再说这王府有你看着呢,我放心你,你留意着就是。” 影四:“是。属下告退。” 李苑看着影四退出堂外消失踪影,摩挲着杯口,心中思忖。 严意身居丞相之位,与老齐王有嫌隙,又忌惮齐王手上的兵权,朝堂上下常找麻烦。 近些年老王爷的身子不大好 ,丞相府反而蠢蠢欲动,仿佛能否扳倒齐王府就在此一举了。 说实话,李苑平常闲来无事,不过是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公子哥儿们登楼饮酒,为赋首新词强寻些愁味,天塌下来都有父王顶着,李苑无心政事,也不愿参与,即便老王爷百年之后,世子袭爵,也不过做位闲散王爷,悠然一生罢了。 若那孩子真是个奸细,左右李苑不参府内之事,平白给丞相浪费人力,喜闻乐见。 但是。 你最好别是个奸细,影七。 茶碗被捏得吭吭响,李苑心中不静,随手翻了两页战国策,靠在躺椅里合眼小睡,心中烦躁,哗啦一声,好好的鎏金玉杯砸在地上碎了好几半儿。 好不容易寻见一个让人惦记的,怎么就是丞相府来的呢……糟心。 让人惦记的……李苑一想起影七那张白净的脸来,又没那么生气了,明明刚刚还怒着,却忍不住扬起嘴角。 傍晚,影七换上了鬼卫的黑衣,腰间佩着百刃带,在世子的书房顶上盯梢。 天凉了,影七裹了裹衣裳,风过时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忍不住反手去摸自己右肩胛,隔着轻薄衣衫摸见一块凸起的烙印,是出影宫时烙上的影字,伤口还没痊愈,摸上去刺痛难忍。 尽管痛得厉害,影七仍旧没什么表情,缓缓抚摸着那烙印,甚至虔诚地闭上眼睛。 这烙印下其实压着一朵天香牡丹印纹,可惜殿下已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与他游山玩水的温裳,却不记得从前同他死里逃生的温寂。 无妨。终究是走到他身边了。 从今日起,世子殿下的安全也有了影七一份责任。 影七平静了一会儿,悄悄扒着书房顶的瓦缝往下看,目不转睛地盯着悠哉窝在躺椅里的李苑。 不经意间,望见世子嘴角微扬,微微一笑。 屏外烛光洒在李苑侧脸,显得温柔宁静,披着一层淡雅柔光。 影七抬手捂了嘴,打量主人是为失礼,是影卫的大忌。 世子今年二十有二,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束白玉之冠,饰青鸾雕纹,剑眉朗目,脸颊下颌棱角分明,一袭雪青妆花缎袍,衣裳穿得薄,还能隐约瞧见锁骨胸腹的轮廓。 影七默默看着,垂着眼睑安静地趴在瓦片上。 已入秋了,殿下不多穿些吗。 这月份蚊虫尚未匿迹,一只飞蛾被屋内的烛光吸引,从窗缝飞进书房,扑腾着翅膀要落到李苑肩膀上。 影七微微皱眉,手摸到腰间的百刃带上,抽出两根飞针,右手一捻,两根飞针相继射出,一根正穿透那飞蛾身体,另一根精准押在前一根上,把那飞蛾打出了窗缝外。 李苑浑然不觉,不知有人在瞬息间从自己肩膀旁射死了只飞虫,只觉有阵极其微弱的凉意拂过,还有轻轻叮的一声响。 他不动声色地抬头,目光在堂顶房梁间搜寻,发觉屋瓦有条缝隙,视线便透过那缝隙看过去,可惜缝隙太窄,什么也看不见。 影七看见世子抬头不知寻找什么,不经意间竟与世子视线相接,影七心里一颤,顿时移开视线翻身躺在屋顶。 齐王府楼宇连绵不绝,夜色中,影四和影五坐在不远的飞檐上,看着影七的小动作。 影五坐在影四旁边儿,坐在飞檐上晃着腿,一手捧着个烤红薯吃,望着对面的小鬼卫,低声笑道:“精力旺盛,居然尽职到这个地步,惭愧惭愧,若小七真是奸细,也是行内典范了吧。” 影四冷冷盯着对面影卫的一举一动:“对任何一个新任用的影卫都不能掉以轻心。” “好好,我派人盯着影七了,先盯个一两年再说。啊,哥哥,好高兴,这个买着啦特别甜,给你吃。”影五掰了一块红薯塞进影四嘴里,又舔了舔自己手指。 “对了,听说影七轻功不错?” “不,那是一种轻身术,与生俱来的天赋身法,又师从轻功高手江霓衣,他的确很快,所以接替了上一任无影鬼的封号。”影四淡淡道,“只可惜是飞廉组鬼卫。” 影宫按其中影卫擅战方式分组,饕餮组负责正面强攻,白泽组辅助战斗和医疗,九婴组纵观全局随机应变,而飞廉组……取妖物“飞廉”御风而行之意,组中影卫皆以轻功见长,负责追踪传信,窃取情报,根本上不了战场。 “飞廉组……影宫里最无用的一个组,居然出了个鬼卫……他能干什么啊?”影五挠头,“咱们队里负责辅助的鬼卫比出战的鬼卫多太多,再来一个擅长轻功窃情传信的鬼卫……意义真的不大,我们需要一个能打架的……就算不如我……跟我相差不多的话至少可以配合。” “要是能再来一个饕餮组的强攻鬼卫就好喽……” 影四冷然眺望,道了一句:“既是鬼卫,必有所长。” 影五笑笑:“但愿如此吧。” 一直默默守着世子的书房的影七倒没发觉远处有几双眼睛盯着自己,目光从头至尾都粘在世子身上,书房方圆一丈内连只蚊子也飞不过影七的守卫。 李苑浅眠一阵也就醒了,睡得格外安稳,兴许是天凉了,嗡鸣吵闹的蚊虫都不近身了。 翻了个身,抬眼便瞥见屋顶上的缝隙——总觉得有人盯着,而且是一直盯着,连李苑都发觉了。 有个小丫鬟叩门,脆生生道:“殿下,用晚膳了。” 李苑打了个呵欠:“嗯。” 小丫鬟才端着膳食进来,一样一样摆到桌上,一边轻声细数:“王爷吩咐给您熬的清炖鲫鱼羹,殿下尝尝可还合口味?” 李苑扶着碗沿抿了一口:“嗯,不错。” 小丫鬟正要行礼退出去,却不想被世子叫住,问道:“流玉,今晚我身边是谁当值。” 流玉愣了愣:“回殿下,是殿下今日选的那个,影七大人。” “他现在在哪?”李苑悠哉夹了一块鱼肉,缓缓问。 “一直在您书房顶上呢。” “他爬那么高做甚。” 流玉掩面笑了:“殿下,鬼卫大人们一向是在房顶上护卫您的。” 李苑挑挑眉,是吗。 贵为世子,李苑从未想过那些神出鬼没的影卫隐藏在何处,有吩咐只需敲敲桌面便是,当值的影卫自然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他们似乎不用休息不用吃饭,似乎也永远不会受伤,没什么人情味,每一个都无坚不摧。 正出着神,筷子剥开鱼肉,满是鱼刺,李苑正无聊,一根一根给摘干净了。 他浑不在意,问流玉:“父王这是在敲打我呢?” 流玉一怔:“奴婢不懂。” “父王嫌我刺儿多。”李苑笑笑,“得罪了孔雀山庄,给他惹事了。” “明日我去给父王请安吧。给我放水沐浴。”李苑放了筷子,随口/交代道:“鲢鱼羹只动了一小碗,别拂父王心意,赏给外边当值的。” “还有,把房顶上那个缝隙堵上,天凉了,漏风冷。” “啊,是。”流玉连连点头:“奴婢马上去请匠人。” 说罢,屈膝行了一礼,端着食盘退了出去。 李苑抬头朝那缝隙望去,托着下巴,眼神玩味。 没了缝隙,想护卫是不是就非进屋不可了。影七这小家伙,刚来第一天就敢趴墙头偷看,还看个没完没了,李苑哭笑不得。 那缝隙不是给鬼卫偷窥主子起居用的,其实是传声用的,主子在屋里敲敲桌面叫人下来,有缝隙传声,屋顶上的当值鬼卫才能听得见。 流玉出了世子的书房,差了个小厮去请匠人修补房顶,站在墙根底下,扬起小手绢声音轻快叫上边的人:“影七大人,下来一下,殿下有吩咐!” 话音未落,流玉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影七已出现在面前,冷冷看着自己。影七眼神冷寂幽深,盯着她淡淡问:“何事。” “哎呦,好怕人呢。”流玉扶着心口抱怨影七眼神太凶,把食盘端到影七面前,交代道,“殿下亲口吩咐赏你的,趁热喝了。” 影七怔了一下,眼神里的冷厉倏地褪去,规矩放在身侧的双手动了动,犹豫着抬起来,又不大敢接。 不多时,小厮把修补房瓦的匠人请来了,流玉见影七磨磨蹭蹭不知在想什么,把食盘塞到影七手里:“趁热吃,没事的,殿下好说话。” 说罢就跑去招呼匠人:“师傅师傅,就是这边儿有个小缝儿,殿下吩咐让给修缮了,福子,去搬个竹梯过来。” 一个胖嘟嘟白净净的小厮乐呵呵地抱着竹梯跑来跑去,小福子嘴里亲热叫着“小玉姐小玉姐”,乐得让玉姑娘使唤。 影七静静站在周围有些喧闹的庭院里,犹豫半晌,咬着嘴唇眯起眼睛,拿起世子用罢的银勺,托起小碗抿了一口。 手里攥着那小银勺,盯着看了半天,僵硬地把世子用罢的小银勺伸到自己唇边,舔了舔,含进嘴里。 忽然惊诧醒悟一般,把小银勺拿出来,攥在手心里,愧悔得脸颊耳尖通红,自责地咬紧嘴唇,好像谁再碰他一下,他就要羞得钻进地缝里了。 好在周围人不多,也没往这边看,影七才松了口气,低头盯着地面,眼神自责又失落。 他以为没有人注意他,然而其实李苑就托腮趴在窗台看着他,嘴角带笑兴味盎然,心道,这小影卫背地里居然表情这么丰富,以后要好好开发一下,让他在自己面前也改改那冷冰冰的模样。 第九章 世子无双(九) 流玉招呼着匠人修缮,忙活半晌终于送走了几位匠人,拿手绢按着额头的香汗走过来,见影七仍旧一动不动地端着食盘站着。 “影七大人?”流玉叫了声。 影七把食盘递还给她,盘里的东西几乎看不出动了哪道,他淡淡道:“试过了,没毒。” 流玉瞪圆了她那一双大眼睛:“嗯?!” …… 流玉懒得再与他多讲,想来也是讲不通的,夺了食盘哼了一声就走了,心道还真是不识好歹,殿下一年里能有几次会想起来赏人东西吃呢,居然还不知道珍惜! 影七手里还攥着那把没来得及搁回去的小银勺,犹豫半晌,叫了流玉一声:“姑娘。” 流玉心情才好了些,站住脚回头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影七拿起小银勺问:“这个给我吧,在我俸银里扣。” 流玉逗笑了,以为他是觉得自己用过了不干净,于是道:“府上有得是,您拿着吧。”她转身便要端着食盘去清洗。 影七犹豫了一会儿,又叫她:“姑娘。” 流玉疑惑回头:“大人还有事?” 影七低声说:“天凉了。” “嗯?”流玉不明所以,大眼睛茫然眨了眨。 影七皱皱眉,又冷冷重复了一遍:“天凉了。” “我知道,然后呢?” “多添衣裳。”影七道。 流玉愕然,心想这新来的鬼卫大人居然这么关心我这个小丫鬟,这可是大忌,于是敷衍道:“是是,您快去忙吧。” 走时这小姑娘还自言自语嘀咕:“天凉了,该去吩咐织院给殿下缝几身保暖的里衣了。” 影七听见流玉自语,微微抿了抿嘴,眼神温和起来。 还算伶俐。 这一幕全被无聊闲卧窗边的世子殿下看在眼里,李苑脸上的笑意就没褪下去过,捂了捂心口,被影七给可爱到了。 越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挑着了一个宝贝。 李苑望着影七郑重地把小银勺揣起来,踮脚跳上了屋顶,表情一如既往冷淡,但李苑就是莫名能看出他挺高兴的。 待到影七重回了世子书房的房顶,看见那处被修补得严严实实的瓦缝,愣了一下。 咦我的缝儿呢。 忽而听见另一边的里屋传来微弱水声,影七微微竖起耳朵听着水声方位,呼吸间整个人已消失,落在这宅院的另一角。 原来殿下去浴房沐浴了。 影七顺着房瓦而行,没想到,这屋顶上所有缝隙都被封住了,这下别说想偷偷看殿下两眼,连护卫也难。 影七在外边儿静静等了一会,世子还在浴房里没出来,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天已全黑了,世子还没有出来的声音,房顶上的缝隙又全被封住,看不见里面情形,影七揽着一条腿侧身坐在飞檐上,有些焦躁。 他坐在飞檐的青铜螭吻上,手指下意识模仿着之前背过的暗语在瓦片上敲,指尖敲两下桌面,就是要当值的一个影卫立刻出现在他身边,多敲一下表示加一个人;掌击桌面是要当值影卫全部下来听命,大多是要清理门户时才如此;握拳轻叩,便是要身边影卫在暗处警惕待命,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影七抱着一条腿静静坐着等待着,没发觉世子其实一直看着自己。 浴房里雾气蒸腾,李苑悠哉靠在池沿,托着杯梅子酒缓缓抿了,目光透过墙上的小窗望着。浴房有个透气散雾的小窗,正对着小窗的寝房有面驱邪挡煞的碧玺镜,镜中刚好映出坐在飞檐上的影七。 李苑沐浴时正百无聊赖,便盯着飞檐上的影七找乐子,小影卫安静规矩地坐着,指尖在瓦片上划拉暗语,李苑看出他在瓦上轻轻比划的是召用他的暗语,忽然哼笑一声。 这么急着被我使唤吗。 严丞相府上送来的人,却是不能轻信的。 若说是细作,看着也挺单纯的,不大像。 李苑捏了捏眉心,轻吐了口气。人心冷暖见得太多,对不惜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人也防备起来了。想活得简单点却一向身不由己。 他撩了些水,清水沐浴在胸前的一块早已结痂的剑痕上,再缓缓滴进水面。 天潢贵胄之躯,若不是身边人反水,身上本不会留这样的疤痕的,所以他才格外厌恶叛徒,格外多疑。 李苑咳了一声,浴房外候着的小丫鬟流玉便捧着素锦薄服进来,给世子擦身更衣。 浴房外,影七正站在窗边,再晚一瞬就借着窗口跳进去听命了。此时靠在浴房外,眼睑低垂,默默回忆了一遍,发觉原来召用影卫的暗语里没有咳嗽这一项。 影七额头抵着浴房的外墙,面无表情地靠了半天,失望。 忽而听见世子殿下的脚步声已至寝房,影七怔了怔,提气踮脚,微微一跃,双手攀上屋檐,用力一荡,轻轻落到屋顶,俯身一跃,刹那间消失,几个呼吸间便已落至世子寝房外,顺着房梁钻了进去,侧身坐在细窄房梁上,静静守着李苑,偶尔趴在房梁上,托腮看着殿下抚琴下棋。 李苑每日悠闲无聊,临睡了抚一把琴,房里有把御赐的焦尾琴,音色淳厚绵长,他抚的曲也并非京城公子哥儿们爱弹的宫廷靡音,影七能听出的只有山居与佩兰,琴音慵懒纯净,长发低垂,如大隐隐于市的仙居散人。 在影宫里影七背过的琴谱不少,但大多是坊间的软音烟曲,在影宫历练时,有一关卡名为惟妙,取惟妙惟肖之意,抽签决定,乐伶屠夫盗贼官员,影卫得扮谁像谁,影七当初抽的却是秦淮名倌儿温裳。 那过往不堪回首。 影七拂散了回忆,靠在房梁上,静静听着绕梁琴音,缓缓闭目休憩。自入影宫以来,已太久没睡过多于半个时辰的觉了。 李苑悠然抚着琴弦,微微抬头,看着房梁上静静守着自己的小影卫悄悄打瞌睡,唇角微扬。 他仍旧对两年前的那位“温裳公子”念念不忘,一想到影七就在自己身边守着,李苑心里就像被春风拂起的柳絮搔着,微微发痒。 但李苑心里也纳闷:为啥这小影卫在各种地方一脸认真盯着本世子看呢? 但又不是奸细那种不怀好意的监视眼神,而是像个偷了米粒舍不得吃,时不时偷看一眼自己的大米粒还在不在的小仓鼠。 李苑忽然想叫他下来说说话,鬼使神差间敲了两下桌面。 影七如同一阵风,倏忽间落地,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规规矩矩单膝跪地,静静颔首跪在李苑面前。 他稍微有些激动,殿下第一次召用他,险些没反应过来,否则下来得还能再快点儿。 不知道是什么危险的任务,不论如何,影七都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他在心里暗暗想。 谁知李苑只是懒洋洋地推开焦尾琴,趴在琴台前托腮问他: “你饿不饿?” 影七愣了愣,茫然看着李苑。 没听错,就是“你饿不饿”。 下来前影七只准备了两个词应答:一个是“遵命”,另一个是“是”,现在忽然有点紧张,不知道用哪个词回答了。 “看来是饿了。”李苑从手边点心盘里挑了一会儿,选了个自己最近觉得最好吃的,递到他嘴边。 影七怔然跪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影卫训条道:护卫轮值时禁食。 影卫训条道:主之赏须接,主之罚须受。 …… 李苑看他一脸为难,以为他不喜食这个,转而又有些费解地去挑另外一种糕点。心道小影卫还挺挑嘴的。 影七忍不住问:“殿下有何吩咐让属下办……” 李苑刚好挑了一小块云片糕,见影七张嘴便顺手塞了进去,顺便在影七唇上刮了刮自己指尖的点心屑:“吩咐?没吩咐,去吧。” 影七一时噎住,茫然退下了,重新爬上了房梁,静静守着世子殿下,嘴里含着那块甜软的云片糕,忍不住在心里思索世子殿下的举动有何深意。 过了一会儿,桌面又被轻轻敲了两下,影七霎时跳了下去,单膝跪地落在李苑面前,心想这次大约有任务派下来吧。 李苑道:“给我倒杯茶来。” 影七莫名其妙地去倒了杯茶,双手奉给李苑。 李苑却没伸手接,示意他喂给自己。 影七舔了舔嘴唇,只得乖乖喂殿下喝茶,待到李苑慢悠悠喝完了,影七才收了手,单膝跪回李苑脚下,静静等着殿下吩咐。 李苑笑了:“你在等什么?王府清闲自在,我也没什么事能给你做啊。” 影七仰头望着李苑,眼神暗了暗。 李苑好笑地看着他有些失落的模样,他若有对小狗儿的耳朵,这时候一定耷拉下去了。 “这么想让我给你点事做?”李苑嘴角翘起来,“我没有暖床丫头,你能顶上吗?” 然后就见影七苍白的脸一点一点红了,安静地跪在那儿不说话。 李苑托腮望着他,心里想若是换了影四早就摔门走了,小影卫居然能挺这么久,哎呦,脸红了,要发火儿了吧!要害羞说不要不要了吧! 因为之前招惹了孔雀山庄那个杀手院,李苑这几日被他父王禁足在齐王府里,不准他出去再惹事生非,李苑闷得难受,总想找点儿乐子。 第十章 世子无双(十) 可惜玩得最好的那个狐朋狗友梁霄不在,李苑身边也只有几个鬼卫还能说说话。 影四脾气大得很,连着其余几个鬼卫又都是父王派过来的,金贵得要命,李苑也不好肆意瞎使唤那几位,好不容易有了一位属于自己的小鬼卫,玩心大起,就想拿他寻点开心。 影七像只小绵羊,除了性格冷一点,说什么就办什么,身为王府影卫,让他做端茶倒水的小事,他却从不表现出不悦,总是恭恭敬敬的。 李苑快要不敢相信他是从前独斗数十刺客,在密林中浴血搏杀的那位小哥了。 然而,李苑怎么也没想到,他转身换件里衣的工夫,影七已经干净利落地脱了衣裳,钻进他被窝里。 李苑愕然:“……你要干什么。” 影七道:“给主子暖床。” 李苑心里大喜,原以为影卫孤傲不好接近,想抱到床上更难,然而小绵羊都送到嘴边了,不好好尝尝实在对不起他。 太听话了,太乖了,太招喜欢了,等会一定温柔对他。 可怜见的这天还没暖,被窝里又着实有点凉,李苑隔着薄里衣摸着影七手臂上透出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影七抱起手臂,缩了缩身子,身上有股淡淡的药草香。 沐浴是做影卫的每日必修,以药沐浴舒活筋骨为其一,影卫是主人的脸面,须整洁干净为其二。 说不定遇见主子春/梦,需要找个人来承受雨露,身子须干净不扫主子兴致为其三。 其实影宫训条只写了前两条,第三条是李苑刚刚在心里加的。 李苑侧身在锦被外卧下,一手轻抚影七鬓角的发丝,再摸他柔软的耳垂,指间在他颈间轻划到下颏,再缓缓托着他抬起头来。 影七没什么表情,低垂着眼睫,鼻梁在苍白的脸颊上遮出一小片阴影,显得眼窝深邃。 李苑忍不住逗他:“你躲什么,看我。” 影七低声道:“属下不能逾矩与您对视,之前已经被影卫长罚过了。” 李苑十分不爽:“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影七一愣:“听您的。” 李苑笑笑:“乖。以后我叫你看着我,你就得看着我。” 影七淡淡应了,轻轻抬起眼睑,清澈地望着李苑:“好。” 李苑感觉自己心跳空了一下。 他缓缓摸过去,顺着侧身的弧线抚到腰窝,揩了一路油水。 影卫的身子果然跟那些嫩乎的小少爷不一样,虽然穿着一层薄里衣,仍旧能摸到每一块肌肉都坚硬紧实,越摸越上瘾。 感觉到影七的身子微微打颤,不住地往后缩,李苑便温声哄他,把他搂过来。 “我不做什么,你过来点儿,别怕。” 其实李苑确实没打算真做什么。 他窑子逛的多,拈的花儿惹的草儿几只手数不过来,却从来也没真要了谁的身子。 不少世家公子都如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遇见美人,浅尝辄止是情调风度,再深入便是淫/虫上脑,没了风雅乐趣。 徒让那些个烟花美人倚楼捧心,翘首以待,却也没机会能跨进王府大院做位世子贵妾,摇身一变成金凤凰。 影七默默配合,不反抗也不出声,被李苑侧身抱着,感觉到一只莹润柔软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 李苑对这温顺的小羊喜欢极了,轻抚着影七下颌:“本世子有话问你。” 影七不安的眼神忽然慌张。 “我发现你总是偷看我。”李苑摸着下巴,眼神饶有兴味,“为什么一直偷看我?我就那么好看啊。” 影七一怔,本以为殿下会问起遇险相救之事,原来殿下仍旧没发觉,并未认出自己,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脸红。 他忍不住想时刻看着殿下,不论是看着殿下的脸还是手,甚至只是一片衣角出现在视线里,都能让影七心跳急促。 更别说此时自己就在殿下怀里。 “属下只是在保护殿下。”影七垂下眼睑,轻声回答。 “是吗?”李苑嘴角微扬,“保护我的影卫有很多,成日里目光挂在我身上的倒是不多。只有世家小姐才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仰慕我?” 影七咬了咬嘴唇,艰难道:“人人都仰慕殿下。” 李苑挑眉:“哦,那就是爱慕我。” 爱慕…… 影七愣了一下,忽然低下头,慌张解释:“属下……属下……不敢。” 李苑忽而从影七怀里摸到一个冰凉硬物,把他偷揣的小银勺拿出来放到影七面前,装作质问道:“真的不爱慕?那这个你拿走想干什么?” 影七愣了愣,眼神忽而变得惊慌,语调也变得急促:“殿下、我、属下有罪!” 李苑却看见他睫毛开始簌簌发抖,身子也有些僵硬,李苑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玩笑开大了,吓着影七了。 “哎,别……”李苑摩挲着影七脊背,无措道,“我开玩笑,逗你玩,别这么不经逗啊。” 听见这句,影七低垂着眼睑,眼神有些失落,只能继续安静暖床,时不时还面无表情偷偷盯着李苑手里的小勺子,好像特别想拿回来,又迫于李苑的淫威拿不回来。 李苑莫名心虚,又把那小银勺给影七塞回衣襟里,无奈道:“还你还你。” 影七没什么表情,把身体蜷缩起来,把小勺子好好揣起来,小声说:“谢殿下。” 还未等李苑好好享用享用这小绵羊,忽然怀里一空,影七倏地下了床,飞速穿戴整齐,恭敬颔首道:“殿下,暖好了。属下告退。” 说罢,果真就没了影子。 李苑恨得直挠床,暖床的意思是把被窝捂热乎? “下来,你下来。”李苑一边敲床头一边仰头望着房梁叫他,居然没人应声。 轮值结束,影七歇班了。 李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噎得话都说不出,气死了。 心里憋着气睡了一夜,梦中人样貌模糊,跟影七倒有七八分神似,乖顺妩媚,细腰柔滑,日上三竿醒来时,亵服黏/糊湿了一片。 影七歇班回了自己住处,这时已入夜了。 他进房里把衣襟里揣的小勺子擦干净,藏进衣柜里的小夹层里,放好了关上柜门,呆坐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看了几眼,又放回去。 反复几次,影七走出房门,一个人孤零零靠在门外吹秋夜冷风。 凉风拂着发丝,给发烫的脸颊稍稍降了些热,贴着木门滑下去,坐在地上,难堪地抚摸自己手臂,手臂上还余留着殿下温软指尖的触感。 殿下在捉弄他,他知道,又不得反抗。 他费尽心思受尽折磨才来到殿下身边,不论殿下品行如何,都是他的主人,都是他决然尽心守着的人。 殿下也没有义务完美。 他又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殿下如何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痴迷地望着殿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意识就在看着殿下。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影宫里熬不下去时,想的不是师父不是父母,而是李苑。每当夜里撑不下去,想要就此退出,逃出去重见天日时,心里想的都是世子殿下。 殿下的脸颊笑意,随风微拂的长发,他温和轻快的嗓音,都让影七朝思暮想。 殿下说得对,是爱慕。爱而不得的痛苦思慕。 影七摩挲着右肩胛上的影字烙印,仔细摸还能摸得出烙印底下压的那枚天香牡丹印,无奈抱着腿安静坐着,一整日劳累,坐在门口就那么睡着了。 清晨,影五轮值回来,路过庭院月门,一手搂着影四脖子,嘴里叼着半个包子吆喝门下抱成一团的影七:“坐那干嘛!可怜巴巴的!” 影七忽然惊醒,见是影五才松了口气,揉了揉眼睛。 “去,哥你轮值去。”影五推了推影四,催促道,“今晚还有你夜班。” 影四临走时严肃告诫:“他是新人,别乱来。” 影五拍着胸脯保证不会。 影四前脚刚走,影五脚下生风,一转眼一屁股坐在影七旁边,掰了一半肉包子递给他:“我在大师傅那儿拿的,最后一个了给你吃一口。” 影七垂下眼睑:“没心情。” 影五欢快地把那一半包子塞嘴里吃了,鼓着腮帮问:“上任第一天就被殿下训了?” “……”影七无奈叹气。 影五特自来熟地挎住影七肩膀,安慰道:“没事,你才来,摸不清殿下脾性很正常。你知足吧,上哪找这么好的主子去,既不克扣俸银,也不随便发脾气把身边人拖出去赏几棒子。” 影七觉得安慰了不少,淡淡应和:“嗯。” “殿下就是爱玩了些……”影五由衷道,“其实人不错的,不过有时候也忒爱玩,捡着谁招喜欢就欺负欺负,他要是肯逗你玩,肯定是挺喜欢你的。你放心好了,殿下有分寸。” 影七心情莫名又变得很好。 “今日影四当值,咱们不用训练,我带你见兄弟姐妹们。”影五一个打挺窜跳起来,兴致勃勃。 影七不解地望着他:“还有姐妹……?” 影五笑道:“感兴趣啦?咱们里有位九婴组的姑娘,水灵漂亮的,但是常窝在自己房里做火器,平时不大能见着。而且府里也有一队女影卫,过两天我哥训练她们的时候我带你去看。不过,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喜欢吃野草,我心里已经有尹小姐了。” 么么哒(*^3^)爱你们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第十一章 无影鬼卫(一) “九婴组的姑娘……影焱前辈吗。”影七皱皱眉,“尹小姐……哪个尹小姐?” 影五摆摆手:“满庭欢赌坊里认识的大美人呢,改天带你去玩。今天焱姐轮值, 咱们先去见二哥,他一般不常在王府里待着,难得回来一次,走走走找他玩去。” 初来乍到,拜见前辈也是应该的。 影七局促道:“我空手去不好吧,影叠前辈有何喜好吗。” “啧……”影五扯着自己头毛想了半天,快扯秃了才想出来,“二哥喜欢喝茶……好像也喜欢小活物,我见他常去兽笼那边逗幼兽。” 两人去了一趟北巷,顺便吃了份小笼包,转悠回来,去了影叠住处。 王府鬼卫住处分散,影七与影四影五住一座园林,其他鬼卫零星布于王府各处。 影叠住处坐落在王府冰窖边的一座白梅园,他时常不在王府,不跟众鬼卫一同训练,资历算老成,却也不收其他年轻影卫做徒弟。 王府更像他的行宫,他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王爷世子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说这是世子亲自收揽的一个鬼卫,并未进过影宫,在王府影卫中是个如同客卿般的神秘存在。 影七一手拎着一砖上好的浣海青珠,一手手臂趴抱着一只还浑身冒着奶香的小白兔。小兔子咕叽咕叽拱着粉嫩鼻尖,拼命啃影七腕上的护手。 踏进白梅园,一股凛冬寒意袭来,影七连着怀里的小白兔都打了个寒颤,尚且秋日,园中白梅竟尽数盛开,随轻风落梅如雪。 错落白梅之中,摆了一张白石摇椅,一身穿影卫服的青年懒洋洋窝在躺椅里,捧着白瓷茶杯,吹了吹热气,滋溜喝了一口,一头白发柔顺垂到地上,发丝沾了几片梅花瓣。 尽管穿着黑衣,这人脸颊和手指都雪白得几乎透明,慵懒垂着的眼睫亦是轻浅白灰色。 影七看得愣住,半晌,轻声问影五:“前辈的模样如此出众,怎么做影卫……” 影五一脸嘲笑:“出众?我至少见过两百个这样长相的,就在北华白梅岭。先前殿下招惹的那个杀手院孔雀山庄,里面也有一个杀手出身白梅岭,白发白瞳,听说他们那儿的人信奉白梅女,从小只吃梅花,都长这样。” 只吃梅花…… 影叠前辈在影七心目中顿时多了百倍的虔诚仰慕,还平白添了几丝仙气。 影五走过去,朝影叠喊了一声:“二哥!吃了没?” 影叠慢悠悠滋溜一口茶,缓声道:“吃。” 影七挑了挑眉,歪头看着影叠。 影五继续寒暄道:“吃的啥!” 过了一会,影叠道:“饭。” 影五乐此不疲,想向影七证明一下自己所说影叠只吃梅花露水的奇事属实,于是道:“啥饭!” 又过了一会儿,影叠道:“蛋。” 影五噎住,嘴角一抽:“……什么蛋……” 半晌,影叠道:“鸡。” …… 影七一愣,眨了眨眼睛。。 这位前辈有点与众不同。 其实这里的前辈都十分的与众不同。 “前辈,我……”影七紧张开口,想先自报家门以示后生之礼,不料,影叠抬起雪白的睫毛瞥了他一眼,道: “放。” ……放? 影七打了个寒颤,愣了愣,战战兢兢把手里的茶砖和瑟瑟发抖的小兔子放在影叠手边的石桌上。 “前辈,放了。”影七局促道。 刚放上,影叠才道: “肆。” 原来他想说放肆。影七一时无语。 影五憋笑憋得快憋出屁来,轻轻戳影七:“二哥平时不这样……估计是听见你刚质疑他长相了。” 影七压低嗓子,几乎用气声说:“那么远,我刚刚很小声了。” 影叠随手放了茶杯,慢悠悠笑眯眯道:“你就是在五百里外说这句话,我照样听得到。” 声音温和,像雪化水在卵石上缓缓而流。 王府第二鬼卫,听雪鬼影叠,号称谛听八方,落雪之处动静他无所不知,落叶之声也休想逃过他的耳朵。 影七讶异望着影叠,颔首认错行礼:“晚辈无知,无意冒犯前辈,还望前辈海涵。” “……嗯。”影叠缓缓抬眼扫视影七,极其缓慢笑道,“你……是那个新来的……小鬼卫?” 其实影叠长了一副看不出年纪的青年面相,说话慢,又天天养生,前辈气质浓厚。 “是。”影七恭敬点头,“晚辈影七,出自影宫飞廉组,封号无影。” 影叠眼神便有些轻视,重新拿起白瓷小碗儿,吹了吹热气,无奈笑笑:“无影鬼,居然是个飞廉组鬼卫,可惜。” 影七正欲反驳,却听影五也赞同地叹了口气:“嗯,我们现在缺强攻鬼卫。” 以轻功辅助自身,擅长传递情报,专门负责暗杀窃取的飞廉组影卫,不管是近身格斗还是掌控全局的能力都相对饕餮组和九婴组影卫差得多,而传递情报这一类的工作普通影卫也做得了,这种能力放在鬼卫身上显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因此飞廉组鬼卫尽管也是鬼卫,却没什么大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影七眉头微皱,指节紧攥。 影叠挥了挥手,几朵梅花飘落于手边石桌上,刚好七朵,代表着王府目前仅有的七位鬼卫。 影叠懒懒伸出一根雪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指,指尖推了一朵梅花到影七面前,缓缓道: “我们现在只有影五一个饕餮组的强攻鬼卫,我的听力与影焱的火器只能辅助你们作战,影四虽出身九婴组比较全能,但需要他做全局命令,唯有影初用毒物,能勉强兼任强攻鬼卫,但其实他也是九婴组的,影六更不用说,白泽组的后备鬼卫,研究装备他是宗师,可惜不能打。” 影叠一手捧着冒着热气的小茶杯,一手将七朵梅花摆出菱形阵容,指着几处缺口道:“我们的队伍破绽百出,还差得远,至少要十三个人才能摆出最严密的防卫和进攻阵容,照目前来看,强敌来袭或是身陷囹圄,我们既无法保全殿下,也不能全身而退。” “嗯。”影五难得没抬杠,还十分赞同。 影七轻声问:“为何不挑选其他影卫顶上空缺?” 影叠眯眼一笑:“那些瑕疵品是废物,良莠不齐的队伍还不如去送死。你是鬼卫,虽然是个没什么用的飞廉组鬼卫,但也把自己看高一点。” “王府鬼卫,只收人间鬼才。” 影七凝视着影叠浅灰的瞳仁,他一直带着不明含义的笑意,懒散随意地讲述精密周全的阵术。 飞廉组鬼卫又如何……影七胸口起伏,眉头紧皱,出于后生之礼,他不想与前辈顶撞。 他不服,在影宫时他的考核成绩是四组影卫榜首,只因出身飞廉组,以轻功见长,就这么受轻视么。 话说回来,王府这么清闲,世子殿下成天去外边花天酒地惹事生非也不见有什么大麻烦上门,何来的强敌来袭,身陷囹圄。 影叠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忍不住笑道:“王府手握啸狼营三十万重兵,虎符同爵位世袭,若不万分小心,迟早会出事的。” “还有……”影叠眯起清浅双眸,在他耳边道,“你以为考核头名有多了不起?齐王府鬼卫是影宫历届榜首,能站在这儿跟你说上话的,都不是废物啊。” 影七冷冷看着影叠,暗暗咬紧牙关。 “过来,小鬼,让我看看一个飞廉组鬼卫有什么用。最好不要太差,会让我与影四商讨不出新战术。”影叠慢悠悠道,吸溜了一口茶水,缓缓把白瓷小碗儿放回桌上,懒洋洋站起来,双手磨磨蹭蹭揣在袖里,对影七道,“尽管全力以赴。” “前辈要与我切磋?”影七无措地望向影五,影五却退后好几步,轻身一跃,踮脚落在白梅枝头,那树白梅仅仅轻轻摇曳,落下一片雪白花瓣。 影五看热闹激动万分,掰了两支梅花拼命晃:“上啊小七!别给哥们丢脸!干他!别怕他,他九婴组的,控场影卫没那么能打!” 影叠缓缓仰头望影五,无奈道:“你这是站在新人那边儿了?我若输了,是不是又要输给你些东西?” “那当然啊。”影五一脸得意,侧身坐在梅树枝旁,手中梅花枝子在指间转出了花儿:“二哥输了请我跟小七喝酒,就喝你的白梅酿雪,三坛,一坛也不能少。” 影叠唇角微微翘着:“若我赢了,如何?” 影五道:“你赢了给我们小七出医药钱,顺便送三坛白梅酿雪安抚我们受伤的心。” 影叠揣着手,当即转身走了,嘴里小声嘟哝着:“算了算了我好亏的,我要去饭堂吃午饭了。” 影七低声叫住他,淡淡道: “晚辈若输了,以我腕中血养前辈所佩兵器三日。” 影叠脚步顿住,扬起雪白睫毛回头,看着一脸冷淡的影七。 杀手与影卫其实差不了多少,一个是专门干杀人的营生,一个是为了护主,干的还是杀人的营生。 他们所佩兵器便被养出种邪性,若常年不饮血,兵刃便会钝,若以血养护,便能锐利惊人,若用内力纯厚的高手之血滋养,即使只养一日,那兵器不用打磨便会锋利无比,邪性更盛。 也有邪门歪道者想以此道生财,然而常言道高人不见血,那养剑血又岂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影叠捧着小茶杯笑了笑,走近影七,仔细打量他:“小子,江湖气蛮重嘛,我喜欢。” “去王府训场。”影叠慢腾腾嘬了一口热茶,“大庭广众,正大光明,免得说我影叠欺负后生。” 影七点头作揖:“好。” ———— 影焱(yan四声) 影叠对影七,你们支持哪边(〃ω〃) 第十二章 无影鬼卫(二) 影叠眼角余光已经在桌上的小白兔身上落了许久了,碍于前辈的颜面,实在忍不住了,慢腾腾挪过去,把可怜巴巴蹲着的小白兔抱起来,搁在自己头上,揣起手,悠悠哉哉顶着只小兔子往演武场去了。 影五跳下来安慰影七:“出了白梅园咱们有胜算,二哥是九婴组的不是饕餮组的,没那么难对付,只要不在雪地里对上他就行,二哥在雪地里无敌。” 影七抬眼问他:“前辈,你也觉得飞廉组鬼卫是废物吗?” 影五挠了挠脸蛋:“没啊没啊……嗯就稍微有点儿吧……没事儿的我不嫌弃你,我哥也不嫌弃你……你打不过二哥很正常,别这么认真嘛,反正怎么都是他请咱们喝酒,白梅酿雪的滋味,天上有地上无啊……喂,我没说完呢,你别走啊等我……” “……一下。”转瞬间,白梅园里就只剩下影五一个人。 影五愣了愣:“……好快。” 王府有座训场,供影卫侍卫训练比武之用,老王爷纵横沙场十数年,偏爱尚武之人,年轻时总爱来训场瞧瞧这些挥汗如雨暴躁好斗的少年。 训场里无数影卫侍卫正训练,两人一组互为对手,训场里金沙飞扬,每个充满活力的年轻躯体上都沾着几大片金灿灿的沙粒,在暖阳下熠熠生辉。 也不是所有侍卫都真心爱来训场,但每当王爷世子看见了打得好的,总会大方赏赐,有的人便想着投机取巧,混个脸熟。 影叠揣着手,站在食殿门前,眯眼感受了一会儿阳光,忽然就地坐下了,靠在一扇门底下,头上顶着小乳兔,眯眼打瞌睡。 守饭堂的侍卫一见白发白瞳一身影卫服的懒散青年过来,慌忙过去行礼:“影叠大人,来用饭食?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通报他们去做。” 影叠眯眼笑笑。 …… 影七后腰挂着一对青蛇剑鞘,在训场的三丈来高的铁栅门下等待多时,眼神淡然。影五翻越屋檐高楼,气喘吁吁跑到影七身边。 影七不解地问:“影叠前辈不来了?” 影五手搭凉棚四处张望了一会,啧了一声:“估计是又走丢了。” 过了一会儿,饭堂的大师傅拎着大勺把影叠送了过来,粗犷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影叠揣着手,慢吞吞眯眼道:“对不住,迷路了。” 影五看了一眼他雪白的发丝,挠头道:“兔子呢?!” 影叠眯眼呵呵笑:“让大师傅炖了,等会分你们吃。都想吃好几天了……百兽园里都是御赐的,只能每天去看两眼。” 影五:“……” 训场里的影卫守规矩,大多漠然不理,抬头看见鬼卫大人驾临,立刻整齐划一地退出训场,一齐颔首向三人行礼。 其中几位飞廉组的传信影卫目光落在影七身上,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神也有些惊讶。 也有几位饕餮组的强攻影卫挑眉看着影七,眼神嘲笑—— 飞廉组一群飞来飞去的小麻雀,竟然也能出个鬼卫。 侍卫这边就热闹得多,目光渐渐都聚集过来,窃窃私语: “是影叠和影五大人,快看。” “来训场切磋啊?” “谁能傻到跟影五大人切磋啊,找死。” “旁边站的那个少年是谁……没见过……好面生啊。” “据说是世子殿下亲自挑的,新鬼卫影七。飞廉组的鬼卫,真好笑。” 闲言碎语,影叠置若罔闻,慢悠悠进了训场,周围挥汗如雨的侍卫拎起衣裳流水般退到一边,有爱拍马屁的凑上来递茶套近乎,影叠竖起一根手指在唇间,嘘了一声,那人的脸上即刻凝结一层结结实实的冰霜,嘴巴子上冻了一层冰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转瞬间,影七已经落在影叠对面,两人拉开三丈来远,影七躬身作揖,以示对前辈的恭敬。 影叠亦还了一礼,心里对影七生出一丁点好感。安静而不倨傲,沉默稳重,隐忍而不任人欺侮,不挑衅不怕事,在这个年纪的少年里算难得。 影七心中亦惴惴不安,正如前辈所说,能当上王府鬼卫,谁不是万里挑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影五一向是人来疯,翻身跳到训场大门上,用力一敲那大钟,扯着嗓子吆喝:“来来来下注了下注了!影叠对影七了啊!一赔十!九婴组影叠对飞廉组影七了啊,石破天惊的大场面!飞廉组上战场了!来来来下注了啊!” 周围侍卫越围越多,有的小婢女小书童都听见热闹跑过来,叽叽喳喳热闹非凡,把训场挤得活像菜市场。 影叠伸手,对影七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江湖斗武的行话,代表让对方三招。 长者赐不可辞,影七作为后辈,只能受了这让招, 影七脚下微移,一股气流于足弓下汇聚,一瞬间借力而出,如闪电般蛇形冲向影叠,刹那间拉近二人距离,只能看见一串残影稍纵即逝,却不见影七真身何在。 影叠眼中兴味盎然,飞廉组的影卫多擅轻功弱格斗,这位飞廉组出身的鬼卫显然比他们更快,快得多,速度上的优势可以弥补一大部分力量上的劣势。 影叠缓缓抬手,看似缓慢的一招,影七根本没看出来影叠想做什么,几个呼吸之后才猛然发觉,自己四肢关节都冻结了一层寒冰,整个人像被粘住了一样,沉重无比,速度被拖慢,本来已经接近影叠,身子略一停滞,影叠便又缓缓退出数十步。 擅长控制的九婴组影卫,专长便是洞悉全局,用最短的时间分析出对方的弱点,瞬息间作出战术并传达给队伍中其他影卫。 影七额角虚汗缓缓渗出来,脸色更加苍白,背后的盐刑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周围围观的侍卫又开始窃窃私语。 “居然是个飞廉组鬼卫。最弱的飞廉组居然能出鬼卫,听说有的都打不过白泽组的小妞儿,就只会在天上树上上蹿下跳飞来飞去的,不知道都以为飞廉组养了一群信鸽呢……就飞廉组也想跟九婴组打,这不是自不量力么,好在对手不是饕餮组的,不然这位早就趴下求饶了。” “哈哈哈哈飞廉组的鬼卫?那能有什么卵子用,送信送得比别人快?还是逃跑逃得比别人远啊,上不了战场的鬼卫,跟咱们也没啥差别。” “小点声……”一个脸上有个媒婆痣的侍卫哂笑道,“飞蠊,蚂蚱也,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腚上突然挨了狠狠一脚,那媒婆痣侍卫一个狗啃屎摔出不老远,捂着自己腚回头骂:“哪个踹老子!” 李苑收了雪青竹叶蜀锦靴,伸脚让身后跟着的几个端茶打阳帘的小美婢掸掸靴面的灰尘,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你像蚂蚱!” 媒婆痣侍卫噤了声,刚想跪地求饶,李苑又是一脚踹过来:“滚远点,别老在我眼前晃悠,去一边去。” 身边看热闹的侍卫婢女见着世子殿下过来,皆大惊,刚欲行礼,被李苑抬手拦下来,李苑目光灼灼望着训场里一身黑衣一脸清冷的影七,心不在焉地朝着周围摆摆手:“没事儿,你们继续看,不治罪。” 几个小厮给世子爷抬来个卷云拐子太师椅,手边放盏冰疙瘩镇着酥梨百合薏米露,东边打阳帘,西边绫罗扇,看戏台子三下五除二给爷搭舒坦了,李苑拂袖一坐,伸脚踢开前面不长眼挡视线的,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欣赏训场风光。 这小影卫,上任第一天就跟别人干架,不错,果真有本世子的风范。 嗯······身段不错······相当的不错了,极品。 李苑托着杯盏嘬了一口冰汤赞叹:“嗯,不错。这场面梁霄没瞧见,啧,可惜了。” 梁府少爷梁霄,李苑在越州的头号狐朋狗友,惺惺相惜,回回有什么聚众豪赌啊,独上青楼啊,谁若是没到场,都互相可惜着。 李苑若是越州一王,梁霄就是越州一霸,俩人走哪折腾到哪儿,王霸之气就给带到哪儿。 梁公子多有情调啊,风雅之士,高手过招是梁少爷最爱看的,一场下来赢了的,梁少爷都得去摸上一摸那剑客的兵器,沾点英雄气,然后高声赞一句:“好剑啊好剑!看赏——” 声音拖得九曲十八弯活像公公,三条街开外,没人听不见这赏字。 李苑常嗤一句:“您老也是够贱的。” 早在李苑在百来步开外,影叠就听见了动静,等世子坐定,影叠分神瞧了一眼,便看见李苑灼灼目光全落在影七身上,心里啧啧感叹殿下果真是得了新人忘了旧人,趁着影七接近自己,在他耳边眯眼笑道:“殿下瞧着你呢。” 影七霎时一愣,忍不住分神去看李苑,腹上便挨了狠狠一下,后撤翻身数步,轻身落地站稳,方知上了他的套,脚下微踮,再朝影叠攻过去。 影叠适时提点道:“影卫何为?默字为上,凝神静气,心无旁骛,不可分神,影宫训条还没背过?” 影七喘着气冷冷望着游刃有余的影叠,低声应道:“多谢前辈提点。” 影七一贯的战术是靠轻功拖对方体力,可遇上影叠这种九婴组的控场影卫,自己每一个举动都能被影叠提前感知并化解,反倒开始耗费自己的体力。 第十三章 无影鬼卫(三) 影七心知自己尚有底牌,但又不知该不该亮出来。他身为一代宗师江霓衣门下首席弟子,有些东西放不开身手,怕惹麻烦。 师父教了自己功夫,却没来得及教自己为人处事张弛有度,又自幼没了父母,在潮海太守府熬了一年,又在丞相府做了一年仆人,若身边有个人时时提点一下,影七也不会变得如此沉默寡言——怕说错了话索性不说话,怕做错了事索性不惹事,渐渐地才养成这个沉默内向的性子。 影叠仍旧游刃有余,身形微微一动,便能轻易识破影七的轨迹,避开他攻势,在影七手肘麻穴上一点,影七整个手臂顿时麻木不已,右臂立刻没了还手之力。 影叠在他身侧道:“放眼影宫建成以来,还没有一位飞廉组鬼卫单打独斗能胜过同实力的九婴组和饕餮组鬼卫,你输给我也不算丢人,意料之中呢。这样,三招内你能让我亮出兵器就算我输,这总不算欺负新人了。” “殿下一直看你呢。”影叠悄声在影七耳边笑道,“我听说,世子殿下赏了薛掌事一耳光,我一直都不晓得这是为了谁啊?” 影七先是一惊,耳尖随即通红,闪身避开影叠趁虚而入的攻势,第二招下来,影七已经气喘不已,体力耗过大半,仍旧沾不上影叠一片衣角,影叠自始至终都双手揣在衣袖里,悠悠哉哉。 奈何他的耳力太好,无论影七瞬间落在何处偷袭,细微的落地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影七听见自己后牙咬得咯咯直响。 坐在训场的铁栅门上观战的影五忙着敲钟下注热火朝天,偶尔也看一眼战局,不过飞廉组的鬼卫对上饕餮组和九婴组鬼卫都没什么胜算,影五根本没抱希望,他就是想趁机跟着玩。 突然,影五余光瞥见世子殿下大驾已经摆进了训场,赶紧屁滚尿流滚下铁栅门,站在李苑身边赔笑道:“殿下,您来啦?” 李苑心不在焉瞥了他一眼:“你噼里啪啦敲得那么响,我装听不见也难啊。” 影五搓着手,舔了舔嘴唇,嘿嘿一笑:“我错了殿下。” 李苑没在意,摆摆手叫他挪开点,见影七有些力不从心,皱了皱眉,拿绀碧折扇的扇骨往影五腰上一抽,笑骂道:“你们几个老人合伙欺负新人,有意思啊?” 影五哎呦一声,装模作样揉腰,眨眨眼:“这您就不懂了,打了这一场,不管输赢,我们认他当兄弟。” “不过,属下真心给您说句,”影五一脸诚恳,又有点惋惜,“影七确实不错,可惜是飞廉组的,这种擅轻功弱格斗的鬼卫在战场上,特容易牺牲。” 李苑的神情凝滞了一瞬,一手支着头,凝视着影七。 世子殿下没经历过生死,受得最重的一次伤也就是被捅了一刀,从没想过强大至此的鬼卫,原来也会牺牲。 影七速度已经明显慢了不少,才第二招就快把体力耗尽了,站在影叠对面轻轻喘息。 李苑看了一小会儿,忽然笑了,随手从地上摸了块小卵石,在掌心掂了掂,双指一弹,那卵石轻轻打在影七腰窝上。 影七警惕回头,却见世子殿下冲自己扬起唇角,嘴唇微动。 在影宫时修习过唇语和手语,影七仔细辨认殿下的口型,发觉殿下居然在说: “欲速则不达。以攻为守,以退为进。飞廉组以轻功见长,不一定非用轻功取胜。” 影七回眸看他时,训场的银杏树下,世子殿下一身雪青竹叶袍,一手托茶盏,侧身斜倚,长发微拂,发间落了几片灿金的银杏叶。 影七怔然望着李苑,一时忘了殿下纨绔跋扈的浪荡子模样。 一面觉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子爷居然在提点自己,有点好笑。 一面觉得殿下的眼神认真而温柔,有点感动。 出神的一瞬,影叠已骤然靠近,影七下意识就按殿下说的做,顺着影叠冲过来的气流借力后跃数步,以退为进,突然左手伸到腰后,按住剑柄,抽剑出鞘。 剑刃蜿蜒柔软,出鞘时发出青蛇吐信的嘶声,剑光乍起,影七脚下虚影迷蒙,在影叠即将触及自己时,突然消失了。 影叠霎时一愣,没料到影七会中途篡改战术,更没想到他右手被点了麻穴,居然还能使出左手剑,一时无法预判他行动。 这时,身后阴风阵阵,一条蜿蜒如飘带的青蛇剑刃忽然凌空劈了下来。 影七凌空而下,速度极快,不给影叠任何躲避的空隙,影叠脸上笑意凝滞,衣袖一抬,右手掌心寒气汇聚,一道冰凌即刻在右手凝成一条通体寒冰没什么规则形状的冰刃,与影叠白发白瞳相得益彰。 此剑“披寒”,出自影宫神匠掌事之手,千年冰髓为剑心。 冰刃锋利坚硬,架开了影七凌空落下的青蛇剑,没想到那青蛇剑柔如飘带,像蛇一般猛然缠绕在冰刃之上,影七用力一扯,青蛇剑收紧,将影叠的冰刃卷紧,爆裂成了满地碎冰。 周围看热闹的侍卫影卫皆脸色骤变。 飞廉组的鬼卫居然主动进攻了,身法极快,甚至能借自身极快的速度将剑刃劈下的力道压得更重,足以劈开一身禁卫重甲。 这时,影七一直软垂着的右手抽出另一把青蛇软剑,朝着准备脱身的影叠缠绕而去。 飞廉组鬼卫,居然能使出这么凌厉的剑招。影叠脸色僵住,双袖一拂,一把寒冰剑刃再次于掌心之中凝结,周身寒意骤强,整个训场从金秋时节顿时变成凛冽寒冬,周围观战的靠得稍微近些便披了一层寒霜,上下牙瑟瑟打颤。 几个小侍女瑟瑟发抖跑过来给李苑披上一狐皮大氅,换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百果汤来,还烫了个鸾纹金汤婆子给李苑塞进袖里御寒。 李苑仍旧该怎么观战怎么观战,待得舒坦开心,拂开狐裘鼓掌叫了一声:“好!” 影五躲在李苑身边跟着蹭点暖和气,冻得嘴唇发紫,怔然愣住,忽然就拼命激动大喊:“飞廉组······飞廉组出了强攻鬼卫······飞廉组的强攻鬼卫!” 影七双手执剑,身作风卷残云一般凌空飞旋,青蛇剑刃如闪电,横空劈下。 影七的速度太快,任何一组的鬼卫都不可能逃得开,影叠忽然对着影七吹了一口气,寒气迎面凝结成一片冰镜,将二人横隔开来,影叠才得以脱身。 影五猴一样爬上训场的铁栅门,狂敲大钟,指着影七笑得合不拢嘴:“听雪鬼影叠对无影鬼影七,影七胜!刚押二哥的都给我吐钱,快点!” 可怜不明所以的侍卫们全押在了影叠身上,一时气影叠前辈太放水,又难以置信影七一个飞廉组鬼卫令人惊艳的身法。 李苑耸了耸肩,影七方才十七岁便能与王府的老牌鬼卫一战,这少年确实是可造之材。虽有些捉襟见肘,但来日方长,慢慢调教便是。 影叠懒洋洋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揣起手,影七双剑当啷落地,以手撑地才勉强没倒下。好在影叠没用全力,否则影七的心脏已经被刚刚那一盏照心冰镜给凝冻成碎块了。 影七站也站不起来,微微抬起头,勉强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唔。”影叠微笑摇头,恢复了懒洋洋的表情,揣着手打了个呵欠, “飞廉组的鬼卫,不错嘛。” “影宫的神匠掌事欠你一件称手的兵器,记得时常去讨一讨,赵神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常忘事。” 影七眼神忽然亮了几分,望着影叠手中尚冒着寒气的冰剑,语带期盼地问:“我也能有吗?” “当然。”影叠上下翻了翻自己手中的冰凌,微笑道,“这剑名披寒,我手上的只是一道剑气,真正的剑心不在这。每个鬼卫真正得到认可时,赵神匠会出关铸神兵,赐给新鬼卫。”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长音拖到姥姥家的赞叹: “好剑啊!好剑!看赏——!” 众人目光纷纷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与世子殿下年纪相仿的年轻公子站在李苑的太师椅后,身穿一袭玄白鸿雁广袖袍,束银鳞岫玉冠,腰间挂一黑玉排箫,锦红流苏,远观乍一眼一位流光溢彩佳公子杵在那儿,眼里放光,直勾勾盯着影叠手里的披寒剑气上。 “我说梁霄儿,你进我家能不能打声招呼着?”李苑也不客气,照着梁霄腚上也是一脚。 踹得梁公子踉跄两步,全没搭理李苑,扒拉了两下后腚的衣摆,瞥了一眼李苑:“谁也别拦我!” 然后傻颠颠冲着影叠跑过去,摸着影叠手里的冰凌,手指头都被冻红了也没觉出来,啧啧感叹:“好剑啊好剑,看赏!” 跟着梁公子的几个护卫赶紧拿上来一锦袋子金瓜子,放到影叠手上。 影叠一向眯着眼傻笑,见了钱立马眼开了,眨着一双白雪寒梅似的清浅眼睛,呵呵一笑:“梁公子喜欢尽管拿去。” 说罢,大大方方把手里那冰柱子塞到梁少爷手上,作了个揖,还体贴地从旁边抻了几片草纸给裹了裹,嘱咐说:“这东西滴水,您当心衣裳。” 能不滴水吗,就一冰柱子,北方一到冬天房檐上挂的全是这个。 梁霄受宠若惊,赶紧又赏了一袋金瓜子,感天动地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冰柱子:“多谢少侠!” 训场外李苑无奈托着腮看着这俩傻子,一个是武侠话本看多了,江湖英杰心向往之的人傻钱多三少爷,一个是自家说正经的听不清,一说发俸银,五百里外就听见了,骑着白鹿颠颠儿跑回王府的白毛影卫。 第十四章 无影鬼卫(四) 看傻子看腻了,李苑望向正起身打理自己装束的影七,朝那小影卫勾了勾手指:“小七,过来。” 影七撑着酸软的身子站起来,把青蛇双剑插回后腰剑带上,青蛇剑剑刃柔软,卷在剑带上的剑鞘里,剑柄像两颗装饰的蛇头盘扣,难怪影叠并未看出影七所用为双手剑。 刚刚战至激烈时影七没顾上疼痛,现在才发觉脊背上的盐刑伤口如钝器刮擦一般剧痛,他忍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血腥味,踉跄起身,朝世子殿下走过去。 影七在李苑脚下顺从地单膝跪下,安静垂眉道:“属下在。” 李苑在手边果盘里挑了一块去了皮的蜜桃,用雕花紫金签子插着伸到影七嘴边:“爷赏的。” “谢殿下。”影七讷讷地张嘴接了,蜜桃汁水清甜,好解渴。 不过是一点点赏赐,那一瞬间影七便全然忘了还在疼痛的盐刑伤口。 “殿下……”影七忽然想起刚刚那事,扬着修长眼睫抬头望着李苑道,“多谢殿下指点,属下……茅塞顿开。” 世子殿下或许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不学无术。影七觉得心情莫名喜悦,看着李苑的眼神又变得多了几分掩藏不住的仰慕。 李苑心里暗笑,这小影卫根本不记仇啊,昨晚刚被自己好生欺负一通,今天就像只没断奶的傻小狗一样给忘了,还在自己脚边乖乖待着。 李苑抖开绀碧折扇,哼笑一声:“我可没提点你,你看错了,刚刚我说的是,小七今晚过来伺候,没想到你听了这话干劲儿十足啊?” “不是……”影七苍白的脸颊倏地红了,想反驳又不敢,怕自己顶撞世子,落个什么罪名。 李苑便当他认了,心里舒畅,扬起嘴角叫那边的三少爷:“梁霄,有完没完!” 梁少爷依依不舍,抱着那冰柱子回来,冰凌融化,沾了一身一手的凉水,郑重其事把冰凌交给身边护卫,让他们给送回家里冷窖保管。 梁霄擦了擦手脸,搓搓手嘻笑道:“李兄府上高手如云,今日梁某又开眼了。” “别扯那没用的。”李苑挑挑眉,让小福子又搬来一太师椅,请梁少爷坐。 “咱约好了瀛江楼船蟹会,听说你最近被禁足了?”梁霄皱眉挠头,“你禁到什么时候啊,那螃蟹可就这几天肥,我跟孔妹妹可不等你。” 还真不是哪家大小姐跟着这俩人厮混,那是栾丘孔家大少爷,跟王室贵族往来密切,孔言玺也算李苑众多酒友中的一号风云人物,只不过这位少爷有时候怯懦娇气得让人憋气,得了个绰号“孔妹妹”,孔言玺又一向性子软弱,索性就受着了。 李苑拍拍额头失笑:“一时没顾上。禁足?老爷子也是怕我再出事儿,没事,不走远,不出越州就行。老爷子是身子骨好多了,明早就出府,让影四他们几个护送着去青龙崖泡药泉去,到时候我溜出去……影七跟着我。” 影七一愣,睁大眼睛仰头茫然望着李苑。 我跟着? 梁霄才注意到在李苑脚边安静跪着的影七,低头略打量,眼神戏谑含笑,打趣李苑:“呦,够水灵的。打哪儿抱来的新人啊?” 影七一时不知所措,匆匆低下头。 “胡说八道,这是爷新得的影卫。”李苑骂道,“别看年纪小长得白皙,硬气着呢,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见世子殿下话里话外有些维护自己,影七咬了咬嘴唇,悄悄往李苑身后挪了挪。 “少年有为,小孩儿好样的。”梁霄见影七往李苑身后挪,俯身趴在太师椅扶手上逗他:“小影卫,别怕我,本少爷不像你主子,我只喜欢漂亮姑娘。” 李苑身边一票朋友都知道,齐王府的大世子,荤素皆宜,姣花碧柳通吃,风流无心,只赏不采,花叶不沾身。 影七骇然。 他说喜欢漂亮姑娘,言下之意是……殿下还喜欢……男人? 李苑对自己的癖好十分坦然,掸了掸雪青竹叶袍的衣袖,对眼神惊诧的影七扬起嘴角挑眉笑笑:“看我做什么,还要我现在断给你看?可以啊。” 说罢作势要揽影七的腰,影卫服腰带很紧,显得影七蜂腰更细,李苑早就想把人抱过来玩一玩了。 影七咬着嘴唇,身子缩得更远更小。 主仆二人一个像闯进羊圈的野狼,一个像个懵懂柔软的小羊,咩咩叫着想跑又不敢跑。逗得梁霄扶着椅背哈哈笑出声,拉了一把李苑衣袖忍笑道:“逸闲,别欺负他了,好可怜啊。” “行吧,梁少爷给你求情,去换身干净衣裳,这满身是土的穿出去给我丢面儿。明天晚上跟我出府。叫影五也跟着。”李苑摆了摆手,“快去快回。” “是。”影七长舒一口气,得了赦免拔腿就跑,比刚刚比武时动作还利索,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梁霄望着影七落荒而逃,笑得肚子疼:“你逗他干嘛啊,小影卫挺不容易的。” 李苑收了手,托腮遗憾道:“谁逗了,我真想抱他。他若不是影卫,早就被我吃干净了。” “怎么,你还有忌惮?”梁霄打趣道。 李苑摇摇头。 他虽没进过影宫,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道听途说,听他父王嘱咐,影卫在影宫生死历练三年,为王府效命,不论出身贵贱,都该给予身为主人的尊重。 李苑爱玩,一次次试探这小影卫的底线,却不想触犯他、逼迫他。 影七落荒而逃,靠在训场围墙外搓了搓脸,安静了一会儿,心跳才和缓了些。 幸好勉强赢了,幸好。不然又要让殿下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影七嘴角微微垂下去,他引以为傲的轻功不光被人轻视,还被前辈压制得捉襟见肘,让他失落又无奈。 从小到大影七的天资都是同龄人中的翘楚,自幼被捧为天才,更被寄予厚望,直到进了这座高手多如牛毛的齐王府,才知自己并非绝世,比自己强的还有太多太多。 好在今日是与前辈切磋,他虽赢了,心里却知自己输了。 输在风度,输在功底,输在求胜心切,输在心浮气躁。若在战场上,不会有前辈让招放水,影七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口中还余留着蜜桃的清甜香气,他怔怔靠着墙壁,悄悄滑到地上坐着,沉默回味刚才情景,心里莫名雀跃。 世子殿下也能喜欢男人……那…… 那我……是不是…… 影七摇了摇头,努力克制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各种想法,局促不安的表情又变得安静冷淡。 世子殿下不知道,他有个小影卫默默爱慕着他,千里迢迢走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心想要送给他。 可世子殿下站得太高,他踮起脚来也够不到。 刚刚动作太大,又扯裂了伤口,影七痛得难忍,身体再支撑不住他胡思乱想,只得扶着墙缓缓去了医殿。 齐王府给鬼卫的待遇极高,不仅有专供他们沐浴的水殿,还有专门的医殿,配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医人给府上影卫疗伤护理。 影七扶着墙缓缓走进去,里面有位花白须发的老人正在躺椅上晒太阳,腿上趴着只黄狗,安静地阖眼瞌睡。 影七敲了敲门环,轻声问:“请问,今日魏世医当值吗?” 老人抬起眼皮应了一声:“老朽便是,阁下哪位?不曾见过啊。” 影七摘下腰间红木影牌,给老人过目:“我是影七。” 老人咧开皱纹密布的嘴角笑笑,拍拍腿上黄狗,黄狗叫了一声跳下地,摇着尾巴迎着老人起身。 老人精神矍铄,满面春风,请影七坐在自己对面,挽袖诊脉。 越诊越觉得不大对劲,便问他:“小伙子受了什么骨伤么?” 影七见瞒不过,只好承认:“先前在影宫受了刑。” 魏世医怔了怔,叹了口气,转身去给影七拿药。 影七愣道:“您不看伤口?” 魏世医捻须叹气:“不必,老朽诊得出。” 影七垂下眼睑搓了搓手,心道王府果真不是他能想象得出的藏龙卧虎,从前是他坐井观天了。 魏世医边抓药边叹气道:“做影卫辛苦。老朽的小孙子今年十一岁了,非要学武做影卫,老朽怎么也劝不听,这孩子,不是自讨苦吃吗。” 老人似乎寂寞太久,太想找人倾诉,影七便安静听着,偶尔应答一句。 谈起自家孩子,老人唠叨起来:“他爹也是犟得很,自幼就教他刀法,好好的医者世家,学甚么刀法?老朽瞧着那么小的小孩,手里整天端着两把大刀就心慌,劝他,他不听,他爹也不听。” “小伙子,你若是有机会去临州杏堂,替老朽劝劝他,那么小的孩子,又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吃得了这个苦。” 影七点头答应:“好。” 老人愁眉舒展了些,把药包理整齐递给影七,交代道:“老朽家宝儿名叫魏澄,唇红齿白的,好认得很。” “小七啊,”魏世医惋惜地打量影七,他一双眼睛扫过,便能看出影七这年轻的身体上遭多少创伤。 “你告诉老朽家的小澄,当这影卫,可曾后悔了?” 影七抬起眼睑,轻声道:“不曾后悔。” 第十五章 无影鬼卫(五) 魏世医忽然噎住,后边的话倒不知该怎么接了,无奈笑笑:“你与小澄的爹一样犟,他爹忠心王爷,老朽问他可曾后悔,他也说不后悔。” 影七想起了自己,当年他师父江夫人极力阻拦他进影宫,几近疯狂地反对他接近王族,甚至以断绝师徒关系威胁,关他禁闭,他仍旧毅然决然,从不低头。 终究还是江夫人妥协了,爱徒是雏鸟,是心头肉,即便他要向着炽烈的日头飞,又怎么忍心折断他羽翼。 如今想起师父的阻拦,影七感激,却仍旧不曾后悔,他终究是离着世子殿下更近了。 影七拿了药,恭敬道谢:“若有机会去临州,会如实把影卫苦难转告魏小公子,其余的让他自己决断吧。” 老人脸上露出欣慰又无奈的笑意:“多谢。” 影七忽然想起来件事,仰头问:“能给我开一付安神的方子吗?” 魏世医也诊出他夜里心悸惊梦的毛病了,捻须打量他:“你年纪还小,用药对身子不好,不如拿几片安神香用。” 影七垂眉道:“影卫身上哪能留气味。” “唉,好吧。”魏世医去柜里抓药,一边问,“有多严重?” 影七略沉默,轻声道:“很严重。” 自从在影宫受过那次恐怖的盐刑,影七每日夜里都会梦见自己被绑在刑架上,身上的痛苦真实得可怕,能被噩梦惊醒已经算是好的,最怕的就是困在梦魇中醒不过来。 只有给世子殿下守夜时才不会梦魇,只有知道殿下在身边时,影七的心悸才能舒缓些。 在影宫里不论受什么刑罚,影七都会在心里默念世子殿下的名字,这个名字像护身符,让影七咬牙熬过了三年炼狱,也在影七心上的伤口里烙实了印,再想忘却已经不可能了。 魏世医拿了药,给影七嘱咐说:“不能多用,三天一次便足够了。” “好。”影七点点头,接下药离开。 刚出门便撞上了欢天喜地跑过来的影五,影五飞快伸手接住影七怀里掉出来的药包,见是影七,还愣了一下:“小七?我找你半天了,你来看医啊,咋不叫我陪你来呢,啊啊毛丫丫!乖,我好久没来看你了!” 魏世医的黄狗摇着尾巴欢快地跑过来,扒着影五的裤子伸着舌头又蹦又跳,欢喜得跟见了亲爹似的。 影五抱起毛丫丫亲了亲,被小黄狗舔着脸蛋咯咯直笑,掏出块从饭堂里偷摸捎带的、准备等到轮值的时候悄悄吃的肉干,掰了一半,一半给毛丫丫,一半自己吃了。 “哎,呸呸呸!你吃你自己的,别到我嘴里抢啊!你这小母狗,男女授受不亲你别亲我嘴!魏爷爷,您快教育她!太不像话了!长大了还不被外边野男人、呸、野公狗给带跑了啊!” 魏世医苦笑,影五这小鬼卫就跟没心没肺似的,千万别让自己小孙子瞧见他,一看当影卫居然这么快乐,更要哭闹着来王府了。 影五逗了半天狗才想起正事:“那啥,爷爷,我哥他肩膀受风了,他今天轮值,我过来给他拿副膏药。小七你别走啊等会我,马上就好,等会我带你去吃凉粉。” “嗯。”影七看着影五,不由得嘴角扬起来,露出极淡的一个笑容。 很羡慕。 同是十七岁,但他们是不一样的。影卫统领是影五他哥哥,处处能照顾他,影七没有依靠,只能摸索着生活,不管多艰难都只能自己承受着。 谁让他选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不归路。 就在这时,一群小美婢和小厮簇拥着世子殿下回房,刚好路过医殿,隔着窗棂望见影七,本想再顺便调戏调戏,却见那一贯表情冷冰冰的小影卫的目光全在影五身上,隐约笑了笑。 李苑忽然站住脚,身后乌乌泱泱一大群跟班接连撞在一起。 “殿下?”小福子揉了揉撞疼了的肉肉的鼻头,跑到世子殿下跟前儿听吩咐。 李苑抬手叫他退下,远远驻足看着影七。 小影卫生得眉目清冷,难得一笑,却不是对着他主子。李苑有些窝火,面上不好表现出来,甩开衣袖走了。心里嗤了一声不识好歹。 小福子匆忙追上去:“殿下,怎的生气了?殿下?” “去去,都别跟着我。”李苑回了书房,砰的一声把门带上,把小福子给拍在门外边。 李苑找了本书翻看,窝在躺椅里,心里想想,还是不高兴。 他轻敲了两下桌面,不知道今日谁当值,不管是谁,算他倒霉,本世子今天就是要折腾他。 李苑刚敲了两下,影四倏地落在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冷漠低沉:“属下在。” “……” 一股沉重威压气势扑面而来,李苑嘴角一抽,下意识收敛了些自己浮夸嚣张的坐姿。 影四是王府影卫统领,是父王指派过来保护自己的,说是保护,实际是训教,老王爷要这个叛逆无赖的儿子规矩些。 李苑简直恨透了影四,回回想整治他,他却有父王给的免死令,除了父王,谁也不能随意处置他。 “给我倒茶。”李苑双手搭在椅背上,颇目中无人地扬了扬下巴。 影四漠然起身,倒了杯茶,端正摆在李苑面前。 李苑嘴角翘起来:“过来捏肩。” 影四冷漠道:“属下去叫丫鬟过来。” 李苑眉尾一挑,跷起腿:“不,就你来。” 影四面无表情,冷冷走过去。 影四每靠近一步,身上的威压感就强盛一分,李苑感到不自在,摆了摆手,“不用了,你站那儿。” 影四站定,眼神冷淡。 李苑托腮笑笑:“脱衣裳,去给我暖床。” 哐当一声巨响,影四摔门走了。 普天之下,敢撂主子脸的影卫也就只能找出影四一个来,李苑早料到这么个结果,窝回躺椅里无聊地翻书,真没意思。 李苑常常想,等自己能拿捏影四的时候,非得弄死他不可。他不是心疼弟弟吗,就拿影五开刀,报复他。 后来想想,小五人挺好的,犯不着为他哥哥受牵连。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欺负欺负影七。还是小七好,什么都不懂,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王爷明早才动身去青龙崖泡药泉,李苑只得先磨蹭着,等到明晚再出门。 在书房里憋闷了一下午,看一会儿书便开始托腮神游天外,脑海里还惦记着头午时影七露出的淡淡笑意。 那小影卫去医殿做什么……伤着了? 傍晚时,李苑想差遣旁人去问问,流玉去给王爷收拾行装去了,身边的小丫头嘴碎,李苑懒得差遣她们做事,刚好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出去逛逛。 被禁足不能出府,去园林里溜达溜达总可以吧。 埋头俯身洒扫的丫头仆妇们见殿下朝园林这边过来了,纷纷行礼,有的年纪小的姑娘还会招手给殿下请安。 世子殿下确实不爱上进喜欢厮混,但不像其他富家少爷一样无理取闹、爱发脾气,性子格外令人喜欢。 进了园林,里面便没有闲杂人等走动了,这是鬼卫大人们休息之处,不允许有聒噪声,夏天时还有专人去树上粘蝉,免得扰了鬼卫大人休憩。 李苑初次来这儿,摇着折扇闲逛,走过一弧小桥,望见了一座小歇山顶的住处,透过窗棂,看见影七正在房里睡觉。 李苑悠哉走过去,没想到走到门口了,影七还没醒。李苑皱了皱眉,心说鬼卫的警惕就这么差?人都进门了还没发觉。 进了门,却闻见一股浓郁药味。 李苑四处看了看,宽敞的卧房里布置简单得可笑,只有一座衣柜,一张床,一张矮桌,桌上放着药碗,碗底还有些药渣。 余光瞥见地上的一个小药炉,炉子灭了火,地上是烤干了的药渣。 李苑伸脚碾了碾地上的药渣,有几块大的眼熟,像是父王常喝的安神汤。 “怪不得睡这么死……”李苑望向侧身窝成一团睡着的影七,见他眉头紧皱,脸色发白,睡得极其不安稳。 窗台上还放着几包没拆的药包,李苑皱眉嘀咕:“才几岁就喝安神汤啊。” 李苑正环顾四周,忽然听见弱弱的一声:“殿下……” 他以为他醒了,回头去看,影七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蜷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紧紧攥着被角,含糊不清地梦呓:“殿下、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进去……” 李苑一愣,这孩子别是把自己梦成一个多凶神恶煞的主子了,他走到影七床边坐下,轻拍他脊背:“醒醒。” 影七似乎感受到安心,稍微安静了些,眉头仍旧皱着,身体僵硬蜷缩,不知道在惧怕什么。 李苑感觉到自己的安抚让这少年安心了不少,便缓缓抚摸他脊背,口中低语安慰:“不怕。” 影七终于松开了眉头,惶恐不安地睡去。 李苑渐渐发现了睡着的小狗似乎更乖更有趣,轻轻用温润指腹抚摸他柔顺的发丝和干净的脸颊,再握起他骨节分明的消瘦的手,发觉影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李苑依旧耐心安抚着受了惊的小影卫。 脸上笑意渐渐淡了。 想起曾经母妃在时,常常这么安抚夜半梦魇的自己,影七还算幸运的,至少这么大了还有人愿意安抚他。 自己就不同了。 自世子殿下四岁,齐王妃病逝,从此再无人给他哪怕一点点温柔。父王再溺爱,也弥补不了母妃的陪伴。 第十六章 无影鬼卫(六) 李苑垂眉坐在影七身边,听着庭院里细细流淌的溪流,傍晚鸟雀归巢,偶尔传来一声蛐蛐的鸣叫。 这座园林里原本只有影四影五住着,影七是后搬进来的,屋子里虽然没几样东西,却都很周正整齐,很精心地收拾打理过。 李苑把手扶在影七头上,坐在他身边环顾四周,看过一圈,在他柔软发丝上揉了揉。 蜷缩在被窝里的少年身子略微动了动,才安稳睡了一小会儿便醒了,纤长睫毛抖了抖,缓缓扬起来,影七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只修长莹润的手。 他猛然惊醒,怔怔仰头看着李苑,脑子里木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李苑许久,惊惶叫了一声:“殿下?” 李苑扬起嘴角:“你醒了?” 影七愣了愣,忽然发觉自己不是在做梦时,连摔带爬滚到地上跪在李苑脚下,浑身发抖,额角冷汗直冒,颤抖道:“属下、属下……失礼……未曾远迎、肆意碰触……” 他语无伦次,惊惶不已,浑身抖得厉害,李苑都能看见从他脖颈渗出来落进领口的冷汗。 李苑惊讶于他对自己的惧怕和恐慌,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严厉了? “你过来。”李苑朝他伸出手,“你过来听我说话。” 影七几乎是爬过来,低着头跪在他脚下,拼命表现着自己的顺从,不停地说:“属下该死……” 李苑俯身捂住他的嘴,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膝头,强迫他冷静,又不断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脊背:“冷静点。” 影七紧绷的身子缓缓松懈下来,靠在李苑膝头,低垂的眼睫仍旧扑簌簌颤抖。 他实在太害怕了,他拼了命才走到世子殿下身边,他受了太多苦,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被殿下嫌弃,不想离开他。 之前统领说,若有不守规矩之处,就送他回影宫。影七一直恪守训条,从未有逾矩之处,只愿能在每次轮值时悄悄看看殿下。 李苑松开了手,影七喘息不止,无力地低着头。 影七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低沉微哑,眼神失落,低声道,“属下失仪,请殿下责罚。” 李苑俯下身子,双手撑着膝头问他:“你在怕什么?” 影七默然不语。 李苑道:“影卫训条说,不可欺瞒主上。” 影七咬了咬嘴唇,如实道:“怕殿下今后不准属下护卫了。” 有那么一瞬间,影七忍不住想告诉世子殿下,那夜在红树林替殿下解围的是他,想求殿下相信自己,他对王府、对殿下是无害的。 他还是忍住了。怕说了以后更被觉得居心叵测。 李苑沉默着,他在等,等这个小影卫何时向自己坦白,那夜在红树林从天而降的缘由。不知道影七在固执什么,他偏不说。 他越不说,越让李苑觉得他在隐瞒自己,不论是有意隐瞒还是真的有苦衷,李苑非常反感别人隐瞒自己任何事。 影卫训条中“不可欺瞒主上”这一条,便是世子殿下亲口加上去的。 李苑等了很久,影七仍旧安静地跪在自己脚下,一言不发。 李苑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影七一脸冷淡,眼神惶恐,一丝轻松也无。李苑忽然抓住影七的发丝,把他扯到自己面前,强迫他扬起脸,问他:“影七,你刚不是笑得挺开心的?你对着我怎么就这么硬气?你也给我笑笑啊?” 影七不知所措,茫然看着李苑。 李苑失望地扔下他,拂袖走了。 影七跪在原地,望着世子殿下走远,一缕长发随风微摇。他看见了殿下眼神里的失望和寂寞,那一瞬间,影七似乎看见世子殿下一个人坐在万丈高台上,孤寂寥落的叹息。 出了园林,李苑重新理了理衣裳,离开了。身边的小丫头流玉气喘吁吁跑过来:“殿下,您这么半天去哪了?” 李苑露出一脸疲惫笑意:“在府里随便走走。” 流玉道:“王爷明早就动身去青龙崖了,您不过去请个安吗?” 李苑想了想:“现在过去。” 老王爷喜静,又要养身子,住在一处宽敞偏殿里,殿外种满青翠欲滴的细竹,偶尔有鸟雀叽喳嬉戏。 李苑进了茗竹堂,老王爷正拄着桃木杖逗弄鹦鹉,花白须发,眼睛却仍旧清明。 “父王?”李苑过去扶着老王爷,“身子看样子好多了,都能起来逗鸟了。” 老王爷一吹胡子:“被你小子给气好的!招惹谁不好,非去招惹孔雀山庄,你可真能给本王惹事!” 李苑笑起来:“孩儿知错了,今后定不再犯。我没办法啊,孔雀山庄他们欺人太甚,抢亲!抢孩儿义妹!我能忍吗?” “别学江湖人结拜那一套,你是王族世子,自矜身份,知不知道?”老王爷苦口婆心教导,“有心思护着义妹,不如想想自己的亲事,霸下公主天真活泼,与你年纪又合适,你不如去跟她多待一会……” 李苑仰头搓了搓脸:“我说爹,您是我爹,不是霸下她爹吧?再说人家也瞧不上我啊,霸下说了,要嫁就嫁楚威将军那种英武汉子。还说了,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我哪惹得起她啊,我躲还来不及呢。” “我可不想上战场,胳膊腿儿乱飞,我丑话说前头,您这三十万啸狼营虎符,给我可就砸手里了。您还是收几位义子吧。” “唉。”老王爷叹了一声不肖子,又问,“功课如何了?” “孩儿功课不用您挂心,好着呢。”李苑扶着老王爷出了庭院,看看翠竹,换换心情。 “明日本王出府休养,你的禁足可还没解,别出去惹事,再惹麻烦,休怪本王再把你扔进剑冢,修行三个月。” 提起剑冢李苑就发怵,脸都绿了,连连保证:“别,我不去。您放心,我肯定乖得跟小猫儿似的。” 老王爷才放了心,缓缓问他:“影七可还好用?本王看他年纪小,怕是做事做不好。” “他挺好的。”一说起影七,李苑扯了扯嘴角,眼神低落,“嗨,孩子怕我。不过也是,这府上就没人不怕我。” “嗯,影四倒是不怕我,天天凶我,就跟我欠了他工钱似的。” 老王爷握了握李苑的手,轻轻叹息:“飞鸾走得早,委屈你了。” 李苑摇头:“怎会,您老照顾好您自己的身子,孩儿就谢天谢地了。” 齐王妃南飞鸾早已病逝多年,每当老王爷看见李苑夜里跑去祠堂,一个人在他母妃灵位底下跪着发呆,心里便愧悔,觉得对不起儿子,对他也就更宠溺,即便李苑着实太爱闹腾了些,老王爷也不忍心重罚他。 除了祠堂里的冰冷灵牌,世子受了委屈,还能与谁说呢。 茗竹堂后一扇木门阴影里,影七默默站在角落里听着,见世子殿下扶着老王爷朝这边缓缓过来了,便闪身走了。 李苑从茗竹堂出来,天已全黑了,流玉提着灯笼给殿下照亮,问他:“殿下,回书房吗?” 李苑接过她手里其中一盏灯:“我去祠堂,你走吧。” “殿下……”流玉担忧道,“太晚了,奴婢跟您一同去吧,万一磕碰了……” “去,”李苑笑笑, “回去吧。” 流玉没办法,只得听话回去了,好在王府各处都有影卫盯着,只要不出府,殿下是绝对安全的。 李苑独自去了祠堂。 祠堂里烛火通明,一千盏长明灯簇拥着齐王妃的灵位,李苑跪坐在蒲团上,望着母妃的灵牌,轻声自语。 “母妃,父王身子好多了。” “跟霸下公主的亲事我得推一推,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强凑一块儿肯定过不好日子。” “母妃,要是我没能给齐王府留后,您跟我父王是不是都挺难过的?” 烛焰摇晃,似乎是在回答。 “好,我不提亲事了,您别生气。”李苑揉了揉脸,有些失落道,“您说,这世上除了您和我父王,能有人真心待我吗……不,我也不求真心待我了,就、好好说个话也行。” “能。”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极轻极轻地应答了一声。 李苑回头,影七提着灯笼站在祠堂外,跳动的火光映在他清冷又单纯的脸上,柔和宁静。 影七手里捧着一荷叶紫薯馒头,大师傅做得精致小巧,还冒着热气。 他局促又紧张地说:“殿下,宵夜……吃吗。” 微风拂过影七额前发丝,一双清澈的眼睛倒映着烛光。 李苑回头对母妃灵牌拜了拜:“母妃,孩儿下回再来看您。”说罢,几乎有些欢喜地走出去。 影七规规矩矩站着,没有迈进祠堂一步,等着殿下出来。 李苑走出来,拉着影七走得飞快,走到萤火飞聚的清池边,拉着他坐在小桥上。 影七本不敢坐也不该坐的,无奈殿下拉着,只得听命,坐在殿下身边。 他像进献一般把怀里抱的一荷叶紫薯馒头奉给李苑,又小心地每个都掰了一小块,自己吃了,扬起睫毛望着李苑说:“殿下,没有毒。” 清池边萤火飞舞,影七的眼睛里仿佛映着一片星空。 么么哒抱歉qaq,我忘了定时了今天更新晚了qaq,话说是不是有幸运的小天使有了app呀 第十七章 五花马,千金裘(一) 李苑看着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怔了一下,拿起一个紫薯馒头咬了。 影七默默看着李苑,安静等着他吃完,轻声道:“三餐之外的吃食,要提另买,属下买不起那个……最精细的,所以……殿下将就一次,我、属下拿了月例,就给殿下买,最精细的……” 自打认识影七,还没听过他说出这么多字,因为太紧张显得说话磕磕巴巴,他没什么表情,只有耳朵尖是红热的。 李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问:“这个要多少钱?” 影七如实道:“一两银子。” 李苑当惯了金贵世子,对钱银真没什么概念,随便一出手就几千两,根本不知道一两银子对寻常百姓而言能吃上一个月的饭。 “哦。”李苑嗯了一声,随口问,“你来的时候身上有多少钱?” 影七抱膝坐着,如实道:“一两银子。”说罢又补充道,“是统领给属下的,买里衣。” 他从影宫出来实在是身无分文,影五想接济他也有心无力,自己的月例银子上半月就挥霍没了。影七出影宫之后养伤的一段日子,影四每隔几日过来看一眼,把银子扔给影七就走,一句废话都不说。 影七默默记着,领了这个月的月例就还给统领。 “你怎么全给我花了啊。”李苑又想笑又心疼,他何曾需要别人给自己节省着买什么东西? 影七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轻声回答:“属下可以,穿旧的。” 他就是想给殿下买最好的,没什么为什么。 李苑递给他一块喷香的紫薯馒头:“我觉得特好吃,比我从前吃的都好吃,你尝。” 影七下意识摆手推辞,又想起影宫训条上的那条“主之赏须接”,只好接过来咬了一小口。 没有那么好吃,太贵了,像在吃银子。 比起紫薯馒头,能在殿下身边坐着才更让影七默默欢喜。他曾经的愿望一个接一个实现,齐王府真好,他喜欢这儿。 李苑把剩下的两个用荷叶包起来,站起身抖了抖衣摆:“天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影七飞快起身:“属下送您回去。” “不用,两步的道儿。”李苑伸手揉了揉影七的头发,“下次去我书房值夜别吃太饱,我给你拿好吃的。” 影七顿住脚步,目送着世子殿下转身离开,他下意识伸出手,殿下随风扬起的长发滑过指间,留下极其清淡的乌沉香的气味。 影七下意识摸自己头上刚刚世子殿下摸过那处,等他回过神时,殿下已经走了。 “下次轮值……”影七在心里算了算,还要等到两天后,便开始隐隐盼望着快些到两天后。 影七回了自己住处,却见里面燃着灯,火光忽微。 他心里一凉,推门进去,影四正站在桌前,神情冷漠,剪了剪烛芯,桌面上放着他的长鞭墨玉。 影七咽了口唾沫,躬身行礼:“统领……” 他对影四一向是又尊敬又惧怕的,曾在影宫时,他常常望着影宫大门上镌刻的影四的名字,他想成为像统领一样可靠的王府的顶梁柱,也想像这些前辈一样,把名字镌刻在影宫的大门上。 影四放了烛剪,坐在椅上,扬起一双冰冷幽深的眼睛问他:“去哪了。” “属下……”影七略犹豫,咬了咬嘴唇,“买宵夜。” 影四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看我。” 影七抬眼看他,目光与影四冷冽的眼神相对的一瞬间,一道鞭子就抽在了影七大腿侧面。 啪的一声鞭笞皮肉的脆响,一声痛吟强行忍在了喉咙里,影七痛得跪了下来,脖颈额角青筋暴起,半天都动弹不得。 “王府里有上千双眼睛盯着你,你去哪我会不知道?”影四起身走到影七面前,用墨玉的柄抬起影七痛得扭曲的苍白的脸,漠然问他,“接近世子,意欲何为。” 影七脸颊上淌下冷汗,勉强睁开眼睛望着影四,艰难地喘着气道:“统领……属下真的没想做伤害殿下的事……” 影四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看了很久,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辨人的能力。 影四的眼睛很少看错人。他看过影七好多次,每一次的结果都是空白。 影七就像一张白纸,单纯得可笑。 影四攥紧了墨玉的柄,扬手又一鞭抽下来,长鞭未落,便被人捉住了鞭梢。 “哥!”影五夺过影四手里的鞭子,把按着自己腿上鞭痕的影七扶起来,“哥,你干嘛老跟他过不去啊!小七怎么了你就这样,你怎么这么烦啊!” 影四伸出手,眼神冷淡:“墨玉给我。” 影五把那墨绿鞭子背到身后,冲他哥嚷嚷:“给你还打他,我不给。哥,你要是确定他是奸细,我替你直接杀了他,你要是不确定,就别动私刑,王府影卫就这么多,你想把他们的忠心全给抽没了吗?” “飞廉组的强攻鬼卫,你知道有多值钱吗哥?!” 影四脸色仍旧冷硬:“不让王府有任何隐患是我的职责。” 影七喘匀了气,扶着自己腿上鞭痕,低声道:“统领,属下以后不再犯了。” 影四看了影七一会儿,拿过影五抢过去的鞭子走了。 待到住处的门关上,影四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时,影七才松了一口气,险些瘫在地上。 “好了好了,阎王走了没事了。”影五搀着他把人扶到床边坐下,从床头摸了摸,摸出支止血的药膏来,在烛火上烤化了,给影七涂在伤口上。 影七默默拿过影五手里的药膏,转过身自己涂。 “唉,别生气,他不就这样吗。”影五挠了挠头,揽过影七肩膀,唉声叹气道,“明晚还得跟着殿下出去,幸亏我拦下来,不然他把你打得爬不起来,我怎么给殿下交代。” “不是我说你,你大半夜找殿下去做什么呀,你这是瓜田李下你知道么,咱们齐王府跟丞相府本来就有仇,你又是丞相府过来的,还不小心点,我哪能次次赶上救你啊。” “小七,你给我说实话,咱们兄弟一场,你要是真的有什么心思我劝你别动,你跟我说了,我想办法送你出府你好自为之。凡是奸细,不论早晚,就没有不被我哥给弄死的,真的,早晚的事儿。” 影七忽然转过头,认真又无奈地看着影五眼睛说:“我不会害殿下。” 影五笑了:“那就还是兄弟。对了兄弟,我哥抽人不爱抽腿啊,都抽后背的,他是不是想给你抽残了啊。” 影七一边上药一边道:“统领留情了,我背上盐刑,还没好。他没想杀我。” 影五放了心:“没事儿就好,我去找我哥了,他肯定生我气了。” 影五翻窗跑了,留下影七一个人,抱着膝头一个人靠在床头角落里,指尖在枕边缓缓划着笔画。 房中寂静,一盏青灯微微摇曳。 影七吸了吸鼻子,自己抱成一团。 自己逾矩,能怨得了谁呢,终究离殿下还是太远了。 他钻进被窝里,又摸了摸自己的头,殿下摸过的那处似乎还留着乌沉香淡淡的气味。 今天殿下吃了自己送的紫薯馒头,还摸了自己的头作奖励。 影七总结了一下,觉得这一鞭子挨的很值。下次还犯吗,犯。 夜里难得睡得很好,总觉得殿下一直摸着自己的头。 次日清晨,影四也即将动身护送老王爷前往青龙崖休养,在刑堂里做最后的安排。 其余五位鬼卫都在堂下听命,影四把刚刚撰写好的一本书册递给他们传阅:“这是我离开之后的轮值安排,到我回来为止。” “是。”其余人都即刻答应。 影七翻阅着那本轮值安排,冷淡的表情变得不安,抬头问影四:“统领,没有属下的名字?” 影四已经走出刑堂的大门,冷冷嗯了一声:“在我回来之前你都不需要靠近世子和王爷。” 影七抱着那本名册眼神失落,耳朵都快要垂下来了。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一个温柔女声在旁边问:“你好像不希望休假?” 影七疑惑回头,看见一张清秀温柔的脸,眉如远山,朱唇可人。 影焱笑了笑,朱红的嘴唇妩媚翘起,两颗梨涡点缀在嘴边:“这么闲的话,不如去帮我做火器,影六新画了图纸,我想做做看,你可以替我试试准头。” 影七还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女鬼卫,愣了一下,才道:“焱、焱姐……” 影焱眯起弯月似的眼睛:“嗯。” 影六没顾上跟影七说话,一双痴迷的眼睛望着影焱,嘿嘿、嘿嘿,傻笑。 “去画图。”影焱无奈拨开一脸痴相的影六,跟影七打了招呼便走了。 剩下一脸衰的影六。 影五坐在刑堂的主座上清了清嗓子:“咳咳,今天影六追到焱姐了吗?没有。” 第十八章 五花马,千金裘(二) 影六拉住影七诚恳道:“七,你六哥我的后半辈子就指望你了,一定在焱姐面前多说我好话,你有什么事都包在哥身上了。” 影六十指上都缠着一层药布,指尖有的地方露出磨损的指腹,似乎是常从事精细活儿,会磨指尖。 他白泽组出身,妥妥的辅助鬼卫,上战场只负责后备,其余鬼卫不光要保护主人,还得连带着保护他,照理说是拖全队后腿的那一类。 普通影卫出影宫进王府,最后一关卡便是在影五手上走出十六招,他在影五那儿连六招都撑不住,却因为成功拆装出百战精兵阁的十六种奇门暗器,各个失传绝世百年,让影宫掌事惊叹,最后连影宫宫主都惊动了,亲自出面要影五给影六行方便,影宫的神匠掌事直接收他做关门弟子。 最终影五挖着鼻孔跟他打,看影六快不行了,影五就自己撞在他拳头上摔了一跤,叫他过了考核。 影七出身飞廉组却胜了影叠的事早就传遍了齐王府上下,虽然影叠作为前辈还是谦让了后生,但年龄阅历都摆在那儿,影七前途无量。 王府鬼卫,只收人间鬼才,名不虚传。几位鬼卫也早有耳闻,对影七都格外欣赏。 不论哪一组出现强攻鬼卫,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影六摸着下巴打量这位新人,其实他与影七同岁,气质却完全不一样,这位少年看上去冷帅冷帅的,淡眉薄唇,眉目冷淡,像个小影四,但又并不凶。 他站着的时候脊背挺得很直,规规矩矩,一看就知道曾受过严苛训练。 他神情冷淡,却并非寡淡无情,眼神中偶尔流露出细微的孤傲,再被忧郁隐没。 影六努力在脑海的贫瘠词语里想出一个词形容影七,影卫非官,入不得上九流,低贱的职业非要与贵族联系在一起有些可笑。但影七确实有一种不合年龄的清冷,有点不好接近。 影七把轮值名册展开摆在影六面前,平静道:“我替前辈轮值。” 冷酷的小影卫要替他轮值,影六莫名受宠若惊,下意识就没拒绝,愣神道:“啊?啊。” 影五从主座上跳下来,揽过影六肩头:“来来来小六子,你轮值也没啥用,不如回去画画图,多抽时间找焱姐待会儿,顺便借她的火器给我崩点玉米花吃,对吧。我哥?噢,没事,他还好几天才回来呢。” 影六终究还是没答应,他也怕被统领鞭子抽。 影五回过头朝影七眨了眨左眼:“你看见我尽力了啊,小六子死心眼儿呢!” 影七望着影五把人给送走,抬眼问他:“你信我?” 影五抿嘴笑:“你想陪世子你就去呗。可惜我这几天不轮世子的班,没法换给你了。” 影七把头偏到了一边。 身旁传来吧唧吧唧嘬茶水的声音,影叠垂着雪白的眼睫吹了吹热气,缓慢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影五飞奔过去趴到影叠身边摆着的三坛子酒上:“啊啊啊啊二哥!白梅酿雪!大方!男人!大方的男人!” 影叠捧着小茶杯眯眼笑:“愿赌服输。小家伙不需要给我养剑了。” 影七望着影叠雪白的眼睫和束成马尾的雪白长发,总觉得他在发光。 后来影叠走了,路过自己身边,一缕寒气拂过,他才发觉那不是光,是自体内逸出的雪烟。 影五悄悄掰开酒坛泥封,低头闻了闻,一脸陶醉趴在酒坛上,酒香浓郁,梅花的馥郁萦绕不散。 “呦,好香啊,我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影五表情一僵,后脊梁被一把绀碧折扇敲了敲,整个人被提着后脖领子拎到一边。 李苑拿起一小坛在手里掂了掂:“行吧,算你孝敬的,上次轮值偷吃肉干的事儿我就放你一马。” 影五一脸苦相:“属下没有啊。” 李苑敲了敲酒坛,朝影五一挑眉:“还狡辩,半夜里嘎吱嘎吱嚼你当我聋啊,来人呐端走。” 影五摽在李苑腿上嚎:“您给属下留点儿……” 李苑伸腿想把他抖下去:“哎我裤子,裤子!来人呐把这小兔崽子拖走。” 李苑甩下影五,看了一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影七,一展折扇,颇有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得意,扬扇嘻笑道:“走着,出府,玩——去!” 老王爷前脚刚走,李苑就欢天喜地带着两个鬼卫出了齐王府。禁足?那都不是事儿。 方九月,越州初秋,湖光染翠,山岚如金,两道垂柳芙蓉。 若赶在春日里泛舟,夹岸绯桃如粉絮,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即便这等绝美风月,仍旧让越州小娘子唱出那首桃花吟: “桃花开,桃花落,桃花不尽人婆娑, 越州冬尽花姿色,世子一人占几多? 君心明日莫奈何,我思君处君思我。” 世子殿下一身雪青竹叶袍,在地上徐行,身后跟着两三个便服小厮,影五和影七在屋檐上悄悄跟随。影七目光全在世子殿下一个人身上,旁的谁也看不见。 影五聒噪,一个人也能唠个把时辰,这时候在影七身边儿又讲开了。 “要是世子殿下坐船,咱们也得坐船,一般都跟主子乘一舟,你记好了。” “啥?话本上那些,什么主子一招手,船上稀里哗啦落一帮影卫,那都是笔者瞎写,咱又不潜水里。” “而且不是谁都有影卫,像咱们王爷这种,掌兵的,好调人,丞相文官不大养影卫,那帮酸秀才看不起我们,真讨厌,我还看不起他们呢,光会读书有个屁用……那啥、我不是骂咱们家殿下啊。” 影七回头瞥了他一眼,回头继续认真盯着世子殿下。 “放眼望去,王族的影卫我都见过,我就挺欣赏岭南王世子身边那两个暗卫,挺厉害的,一个叫暗喜,另一个叫暗悲。” 影七嗯了一声:“对。” 影五咂了咂舌头:“普通影卫我一个能打八个,这俩,啧,不好弄,我一直想着怎么对付他俩,我觉得可以瞄准其中一个往死里揍。哎不过咱们殿下跟岭南王世子关系特铁,可能没有这个机会。” “岭南王世子算什么东西。”影七极轻极轻地低语,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眼神淡漠,“纨绔恶少一个。” 影五听见了后面那句,噗嗤笑了,偷偷小声说:“咱们殿下不也是吗?” 影七轻声道:“不是。” 影五耸肩:“真的是!” 影七抬手打了影五肩膀一巴掌,固执道:“不是。” 影五:“……行吧你说的算。” 正与影五争执,影七余光瞥见世子殿下挤进一处人群,人群里有个手不干净的,趁着人多往世子殿下腰间摸。 转瞬间,影七翻身落下屋檐,如一阵极快的风,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捂着他的嘴,飞快把人拎进了小巷深处的死角中。 那老地痞呜呜哀嚎,操一口外地口音,一直叫嚷着:“手!手脱环儿了!我、我就偷个钱袋!我还你!还你!” 老地痞把沉甸甸的钱袋扔给影七,抱着头求饶。 影七接过钱袋,愣了一下,松了那人的手腕,顺手把被自己拧脱臼的手给他按上了。 老地痞骂骂咧咧捂着手走了,觉得自己走远了,影七追不上来了,才敢骂道:“老子又没摸他屁股!就算老子摸他屁股,有你个几把多管闲事儿!” 刹那间,一阵风从那人身边掠过,老地痞怔怔站了一会儿,忽然疼得跪在地上打滚儿,嘴里嗷嗷叫唤,两只手都被卸脱了臼。 影七拿着钱袋极其不高兴地走了。 他在错落飞檐之间敏捷穿行,像梁上飞燕,行云流水。 悄悄落在世子殿下附近,借着人多挤到世子殿下身边,把钱袋悄悄系回殿下腰带里,不想让殿下发觉,怕他会觉得丢钱袋有一点难堪。 影七趁着集市上人多,悄悄跟着李苑系钱袋,李苑一会挤到这儿,一会儿挤到那儿,影七耐心地跟来跟去,终于给系上了,擦了把汗想撤身离开。 他刚刚转身,手便被牵住。 李苑拉着影七的手,轻轻一拉,把那小影卫给扯进怀里,借着人多,既搂了影七腰带紧勒着的细腰,又悄悄捏了捏他屁股。影卫的豆腐就是好吃,不敢还手不敢还口的。 真好捏。 影七茫然无措,扬起眼皮惊惶看着李苑,李苑低头故意问他:“钱袋追回来了?我等半天了,刚刚有想买的东西都没买成,你怎么这么慢。” “属下办事不力……”影七以为殿下真在责怪自己,眼睫微颤,匆忙想跪,又发觉这是在人挤人的大街上,跪也跪不下,战战兢兢被殿下抓着,动也不敢动。 李苑心里觉得好玩极了,像在手里攥着一只小仓鼠,轻轻一捏就能捏得他叽叽叫。 “好了好了。”李苑绷不住严肃,笑出声来,把钱袋拽下来塞给他,“赏你的,跟影五分了吧。梁霄他们还等我,我得走了。” 影七站住了脚步,手里捧着沉甸甸的钱袋,看着世子殿下再一次隐没在人群中。 心情又好了,小太阳升起来。 muamuamua!521快乐!爱你们!!! 第十九章 五花马,千金裘(三) 影七踮脚轻身跃上房檐,影五正目视着世子殿下走远,上了越水畔的梁家楼船,梁三公子梁霄出来迎接,后边跟着一个锦衣华服小少爷,小心翼翼绕过所有积水,一点水也不能踩,绕过所有积水之后,认真整了整头发。 影五一边看一边笑,见影七回来,拉着影七指着远处那位小公子嗤笑:“看见了吗,孔家大小姐,哇我好想替他提裙子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影七顺着影五视线看过去,梁三少爷身后站着一位穿藏蓝羽铃裳的小公子,身子纤瘦皮肤雪白,眉骨高眼窝深邃,耳上挂一枚碧蓝点翠镂空环,打扮已经与汉人同化了不少,却仍能看出异族血脉。 栾丘孔家,实是南越异族“沉沙”,镇南王楚威平定南越之乱,广施恩惠,并未斩草除根,反而收复沉沙,教他们开化。 孔家血统奇特,战力极其剽悍,然而人丁稀少,孔家至今直系旁系加起来也不过寥寥百人而已。所以即便孔家大少爷孔言玺半点儿没继承自家的剽悍血统,娇滴滴像个小美人,也没被逐出家门。 况且他有个弟弟,年方十二便悍猛异常,孔家把希望都寄托在他弟弟孔澜骄身上,只盼着孔澜骄成人,好继承家族,孔言玺如何,确实没人在意,只要大少爷活着就行,吃喝玩乐没有人管,家里也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看见他就心烦。 不光影五觉得好笑,天下人都觉得好笑。连影七也有些可惜,生为男子,不能仗剑行侠已是遗憾,更何况生女子之态,更显得与旁人格格不入。 那两位贵公子迎着李苑寒暄,影五收回目光,看见影七手里捧的钱袋:“哎哎哎,殿下赏的?见者有份儿!”说着就嬉笑着去抢。 影七倏然闪身,影五扑了个空,回过头噘嘴:“小七,你不会是想独吞吧!” 影七摇摇头,把沉甸甸的钱袋细心解开,倒出里面银子,把一多半都推给影五:“这些。” 影五心想影七真会办事,看着不谙世事又冷淡孤僻,其实很会做人嘛。于是飞快点头,把银子都捧进手里:“好啊好啊好啊。” 影七又把少的那一堆银子数了数:“这些还给统领。” 影五摸了摸下巴,看着影七认认真真把钱袋折起来,塞进自己腰间百刃带夹层里。 嗯莫非他只想要这个钱袋? 影五又想了想,可能影七并不会故意讨好人,他只是缺心眼。 两人说话的工夫,见那三位贵公子并未进楼船,而是气势汹汹领着一群小厮往别处去了。 影七不由分说跟上,影五才躺在屋瓦上休息一会儿,见远处自家大佛爷又起驾了,随口操了一声,懒洋洋爬起来,继续在房檐上跟随。 路过一片喧嚷街巷,巷头就是越州有名的青楼“盈月坊”。 盈月坊的大东家是贵妃娘娘的表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位表兄曾经其实就是个贩私盐的,自诩贵妃娘家人,自己财大气粗,又癖好搜罗姑娘小倌,私下里就开了这么家青楼。 大表兄别的不行,眼光倒不错,选的姑娘小倌都水灵漂亮,这盈月坊也就做得挺红火,越州的公子哥儿常搭伴儿去逛。 盈月坊对面就是越州最大的赌坊“满庭欢”。 影五门儿清着呢。 眼见着世子殿下领着梁三少爷、孔大小姐快要进了盈月坊青楼,影七扯了扯影五衣袖,影五望着满庭欢的门就挪不开脚了。 影七皱眉看他,影五回过神,眉飞色舞地推他:“你先去跟着殿下,我去解个手。” 影七冷声道:“你才去过。” 影五挠头笑:“我看见尹小姐了,我去找她说句话,就一会儿,求你了。” “好了不说了,等会儿尹小姐就走了,殿下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我去解手了。你强攻鬼卫,你没问题。”影五扬着一脸笑拍拍影七肩膀,飞快翻下房檐,蹦达进了满庭欢。 影七无奈回过头,追着世子殿下进了那家青楼,躲在盈月坊大堂的房梁上,靠着细梁,低头看着殿下。 李苑跟梁霄一同进来,周围来盈月坊寻欢的嫖/客便即刻退避三舍,避瘟神似的恐怕沾上一片衣角,越州的小霸王来了,一下子来了俩。 孔言玺一脸慌张,拉着梁霄的手臂,颤颤地小声求他:“梁兄,别、别闹事……” “娘们唧唧的,你一边去,他们这么欺负你都不敢说,窝囊死你算了,换成你弟弟,整个盈月坊都能给他拆了,你怎么就这么扶不起来呢!”梁霄扬手甩开孔言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我、我……”孔言玺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哪经得住这么一推,差点摔一跤,被李苑伸手扶了一把,让他站到一边去。 谁都知道孔言玺在孔家不受宠,昨日傍晚居然被贵妃表兄抱去房里羞辱,衣裳都给扒到肩膀头了,露出奶白的胸脯肩膀,好在还没做成什么,梁三少爷就杀进来了,把哭得梨花带雨的孔言玺拖了出来。 梁霄不是怜香惜玉,为他打抱不平全是因为愧疚,毕竟孔言玺是被自己拉出来玩的,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平白恶心人,梁三少爷惹不起贵妃表兄,面子上又挂不住,便找李苑撑腰。 当今齐王府大世子,齐王爷的掌上明珠,放眼大承上下还真没多少人敢跟他作对。 孔言玺怯怯地站到一边,绞着粉白纤细的指尖,咬着嘴唇看着李苑:“逸闲兄,别闹事了……” “言玺,边儿上靠靠,别等会儿溅你一身血。”李苑手中绀碧折扇在掌心一下一下地敲,悠哉望了望四周,见周围人目光诧异又交头接耳喧闹,忽然伸手,折扇轻轻一拨,门口架上一口仿青瓷哗啦一声在地上摔个粉碎,声音巨响,整个大堂都安静了。 孔言玺吓得抱起胳膊,瑟瑟发抖。 “谁是这儿管事儿的?”李苑手里悠哉把玩着折扇,温和问道。身后一群小厮狗仗人势,也嚣张地喊:“谁是盈月坊管事的?赶紧滚出来!” 这时候,柜前抱头躲着的男人硬着头皮爬过来,吓得快尿了裤子,慌慌张张地解释:“那个,殿下,我们东家不在,小的、小的就是一个……” 李苑打断他,问:“昨晚绑人的,有你没有?” 管家瑟瑟发抖:“没、没……” 李苑回头问孔言玺:“绑你的人有他没?” 梁霄拉起怯懦兮兮的孔言玺问他:“你说有没有?赶紧说!怕个屁!” 孔言玺吓得大眼睛里含着水光,睫毛上也沾着水珠,点点头。 盈月坊管家脸色煞白,连连告罪:“小人再也不敢了!是东家指使,与小人无关啊殿下!” 李苑听也不听,一扬折扇:“把他给我阉了。” 管家吓得一个打挺窜起来,大嚷大叫乱蹦乱跳,李苑跟梁霄身边的小厮又都是练过的,架起那管家就拖出去了。 孔言玺吓呆了,大眼睛茫然睁着,小心地拉了拉李苑袖口,结结巴巴地求他:“逸闲兄,别、别为我惹了贵妃表兄……真的、别这样……” 李苑冷冷扬了扬嘴角:“贵妃表兄算个屁,今天就让你们知道,越州谁他娘的说了算!” 影七惊呆了,俯身趴在房梁上看着,捂住了嘴,轻轻吸了一口气。世子爷恶名在外,影七一直没真见过,殿下挺好的,温柔体恤。还从没见过这么气势凌人气焰嚣张的世子殿下。 他看见世子殿下指尖轻点折扇,他下意识就把这个当作召用影卫的暗语,待到李苑说了一句“来人啊”,影七倏地就落在了李苑脚下,单膝跪地待命。 周围本来鸦雀无声,看着一个黑衣人倏地从天而降,顿时混乱大叫起来:“杀手,有杀手!” 李苑低头看了一眼影七,心里莫名其妙——他下来干啥。 不过也顾不上了,场面本来就乱,李苑道:“给我砸。” 影七愣住。 给我砸????砸??? 影七自问实在没做过这种差事,仰头劝李苑:“殿下,王爷嘱咐了,您别……” 李苑看着他的眼神便多了几分不快,影七识相地闭了嘴。一群小厮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去就砸。 梁霄垂眼看着影七,冷哼了一声,眼神里十分的不满,低声调笑:“呵,我当谁呢,逸闲,这不是你的小影卫吗。厉害啊,影卫都敢管起主子来了。” 影七低着头,屏着呼吸不敢动。 这时候梁上又落下一个黑衣影卫,影五听见这边骚动及时赶回来,规规矩矩单膝跪下行礼,赶紧给几位公子赔不是:“殿下,梁少爷,孔少爷,小七不懂规矩,属下没教好,属下有罪。” 梁霄啧了一声,碍于身份没再说话,李苑摆手叫他们退下,影五赶紧拖着影七跑了。 三位大少爷拂袖走了。 影五把影七拖上房檐,低声训他:“你你你,你别多管殿下的闲事!我早说了,你来之前没听说过世子爷大名?咱们殿下就是纨绔恶少一个,有名的瘟神,你可长点心吧!” 影七微微蹙着眉,望着世子殿下扬长而去。 世子殿下本性露出来了……(前边伏笔很多啊,千万别觉得我没写,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二十章 五花马,千金裘(四) 第二十章 五花马,千金裘(四) 影七望着世子殿下远去,眉头微蹙,轻声自语:“殿下怎么了?” 影五摆手:“殿下一直这样啊。” 影七低头发了一会儿呆,问影五:“我是不是让殿下不高兴了。” 影五叹气道:“殿下生没生气我不知道,反正你是把梁三少爷给惹毛了,别让他再看见你,不然有你好受的,越州的小霸王,能好惹吗!” 影七只关心殿下如何,其他人和自己无关。 那三位贵公子上了越水畔的梁家楼船,影七影五随即跟了过去。 楼船并非寻常画舫,足高数丈,数层,站于船下仰望,仿佛蝼蚁望山,偶尔江面狂风,以木排为索,绑缆数千条,交错如织,风不能撼。 梁家财大,连齐王府也甘拜下风——越州最大的赌坊“满庭欢”就是他们家开的一家,小赌坊,除此之外赫赫有名的还有洵州霜银坊、临州朝暮楼,都是梁家的产业。 影七影五摸进了楼船,这里面宽敞巨大,房间众多,然而房梁下铺了一层雕瑞兽的平顶,影卫站不上去,只能在主子们房外等着。 楼船之中仿佛一个坊市,有站在炭炉后烤江中捕上的鲜鱼的小老头儿,有杂耍抻面的,也有美妓流连,琴女弹唱,笙歌摇曳,水袖轻拂,好一个乐不思蜀桃源境,醉里酣卧温柔乡。 世子殿下上了木梯,三人进了二层的小阁楼,影七影五上不去,只能在底下找了一小茶间,要了壶茶,安静等着主子。 影七偶尔仰头望望,见一群身姿绰约的美婢端着琼浆玉液,缓缓进了世子殿下那雅间。 影七眼神暗了暗,低头喝茶。脑海里却忍不住幻想,世子殿下美人在怀左拥右抱的情状,心中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雅间里布置典雅周到,品位独到大方,雅间四角的兰花郁郁青青。 梁霄往柔软的羊毛暖席里懒洋洋一窝:“坐,甭客气,想吃什么玩什么直接叫。” “言玺,这下出气了吧?喜欢吃甜的是吧?我让他们做去。” 梁霄对孔言玺确实不错,谁让两家生意上近,孔言玺不喜欢在家里遭嫌弃,自幼就黏着梁霄,可怜巴巴的,从小黏到大。 李苑跟着老王爷从京城来了越州之后,第一个结交的就是梁三少爷,也就捎带着认识了孔言玺,多少年相处下来,两人下意识就护着这个小娇美人,他们俩偶尔欺负欺负还行,换了别人欺负,不行。 孔言玺整了整揉乱的头发,小声说:“多谢梁兄。”声音也软软的,像女孩子。 几个红妆精致的小婢女轻轻走进来,给几位公子行了礼,围坐在三人身边,殷勤倒酒。 梁霄搂着其中一个身姿妖娆的姑娘,在人家小蛮腰上捏了两把,吩咐媵人去后厨催催,怎么东西还没上来,说罢又对李苑道:“逸闲,我这儿新来了好几位特别给劲儿的,那小腰小屁股,比女孩子还精致,你要几个,我都给你叫来。” 李苑靠在窗边,托腮笑笑:“不了,最近吃不下。” 梁霄特惊讶:“真的假的?我不骗你,都跟言玺这么水灵,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孔言玺捧起一杯清淡的桂花酒,眨着大眼睛,慢声细语道:“逸闲兄心里有人呢,吃不下别的了。” 梁霄打量着李苑,忽然一拍大腿:“是那个小影卫?” 李苑不置可否,敲了敲折扇望向门外:“菜怎么还没上,梁霄去催催啊。” 梁霄按住李苑的扇子,扬着一边嘴角问他:“真是他啊。”说罢撇了撇嘴,“这小影卫挺厉害的,看看他那个冷傲兮兮的劲儿,他还敢管你呢。” 李苑舔着嘴唇笑了,勾勾手指,叫他们过来点儿听着,笑说:“太腼腆了,爱害羞,得哄着。” 梁霄吹了声口哨:“那你打算如何?何时宠幸一下,也跟我们分享分享操影卫的滋味,我还真挺想知道这种冷傲性子的,叫出来是什么声儿呢。” 李苑哼笑:“我凭什么跟你说呀。” 梁霄哼了一声,回过头逗孔言玺,捏着他奶白的脸颊问:“言玺想要什么样的,男人还是女人?你都十八了,别跟个小孩儿似的行吗。” 孔言玺惶恐退开,捂着自己小屁股:“我、我都不要……” 梁霄若有所思,摸着下巴思忖:“看这样子估计是要找男人,那算了,我怕你弟弟找上门来打断我的腿。” 李苑噗嗤笑出声:“对,他弟弟真能干得出来。上回要不是影五给我挡着,他弟弟差点把我也给揍了,就因为我捏了一把言玺的脸,不怪我啊,这奶白奶白的谁不想捏。” 梁霄颇忌惮,松了捏在孔言玺脸蛋上的手。 孔言玺小心翼翼地道歉:“弟弟他……很好的,就是,脾气,不好……对不住……今日之事、千万、千万不要让弟弟知道……他会……” 孔家二少,有名的不好惹,世家之子见他都躲着走,能有这等瘟神殊荣的也就只有齐王世子李苑能与他比肩了。 李苑摇头,托起酒杯道:“无妨,那是个将来出人头地的人才,我们把他哥哥照顾好了,说不定以后还能沾光呢。” 这时节螃蟹正肥。 谈话间,几盘两巴掌大的火红肥蟹端上来,香气弥漫。 不加盐醋,五味俱全,壳如盘大,紫螯巨如拳。掀开鲜红蟹壳,其中膏脂满溢,如玉脂珀屑晶莹剔透。 蟹酿橙,香枨圆,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梁三公子品味高雅精致,样样都足见用心。 几位小美婢翘着葱指给几位公子剥蟹壳,殷勤地喂进嘴里。 李苑让小厮把从影五那儿掳来的三坛子白梅酿雪端上来,桌上几人畅谈风月,好不自在。 不知道谁引了个话头到岭南王世子身上,李苑叹道:“李沫那小子,现在混得太好了。” 梁霄赞同,与李苑杯沿相碰,“他自诩箭术天下第一,傲气凌人不可一世,当年南越栾丘战乱,李沫在楚威将军麾下,本是去历练一番,却没想到他请缨出战,这位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千军万马之中射穿敌将左眼,屠佛六箭,惊艳三军。那是天纵奇才。” 李苑倚窗托觞啜饮,长发自肩而落,他凤目微眯,托杯笑道:“论箭术,岭南王世子李沫,堪称天下第二。” 梁霄不解:“他的箭术若是天下第二,谁敢称天下第一啊。 李苑不置可否,唇角微扬:“井底之蛙,不可语天下也。”他仰头干了一杯,望着窗外,眼神宁静。 酒过三巡,梁霄有些醉意,借着解手出来吹吹江上风。倚在二层的木梯间休息。 梁三公子在家最小,排行末数,他大哥二哥混迹江湖,在东陵那边做地下生意,手下杀手众多,却从不让梁霄沾染这些腌臜事,早跟他放过话,好好在家读书,将来入官道,免得像他们一般有财有势,却仍见不得光。 昨日不过是孔言玺那个小娘们受了欺负,若被拖走羞辱的是梁霄,他那大哥二哥非血洗了盈月坊青楼不可。 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梁三公子耳濡目染,也免不了沾上他大哥二哥的恶劣脾气,更别说还有位嚣张跋扈的大世子,跟咸菜缸似的从小到大腌着他。 不经意间低了个头,便看见底下两个少年在席间喝茶。这俩影卫他都认识,一个是闹腾小鬼影五,另一个是李苑的新宠,永远一脸冷淡的影七。 梁霄哼笑了一声,朝旁边几位小美婢们勾了勾手。 小美婢们听话地聚过来,听少爷吩咐。 梁霄说:“你们,去伺候底下那位,看见了没,就那个,冷冷的,穿黑衣的,半束着发的小公子。” 婢女娇声问:“少爷,那是谁家的公子呀,好冷峻呀,奴婢们怕是伺候不舒服呢。” 梁霄扬了扬嘴角:“那就去抱两下,亲两下,喂个酒总会吧?” “是,少爷放心。” 梁霄整了整衣裳,回了雅间,李苑也有些醉了,倚在窗边吹风,孔言玺捧着一块芋泥酥小口小口地吃。 梁霄叫了声李苑:“逸闲,过来看。” 李苑懒洋洋看他,声音懒散:“看嘛呀,困着呢。” “你的小心肝儿打野食呢。”梁霄冷笑了一声。 李苑愣了一下,放下酒杯,懒懒起身走过来:“胡说八道,那么腼腆的孩子……” 走到木梯前往下看了一眼,几个妆容妩媚的美人儿正缠着影七喝酒,两个女子一左一右黏着他。 影七冷着脸不说话,想推开这些不知从哪里黏过来的女孩子,无奈双臂和腰都被软软缠着,又不能在梁少爷的地盘对他的人动粗,影五在一旁看热闹,在影五看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咳。” 二楼传来一声极其不快的咳嗽声。 影七身子一僵,仰头望去,世子殿下正倚在栏杆上,侧目看着自己,面无表情。 “殿下……”影七脸色刷地白了,有种被抓奸在床的慌张,赶紧推开身边的女子,刚想跪地请罪,手腕便被一个人攥住。 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壮汉,脸庞黝黑,肌肉夸张,像一座小山丘。 那壮汉抓住影七一只手腕,紧接着就来搂他的腰,大手在影七身上摸来摸去,企图扒开他这一身紧身黑衣。 “滚。”影七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压抑微哑的骂声,扣住那壮汉手腕,只需一招就能给他摔出楼船,扔到江里喂鱼。 头顶忽然传来令影七恐惧又难以置信的世子殿下的声音: “这是我的人,你敢反抗一下试试。” 影七忽地软下身子,不敢再反抗,仰头茫然望着世子殿下。 李苑看着影七那双惊惧茫然的小狗儿似的眼睛,温和微笑道:“你不是喜欢玩这个嘛,我赏你舒服舒服。” 梁霄在一边抱臂看着,冷笑着看着影七。敢在本少爷面前放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属下没有、属下冤枉……”有殿下的命令在,影七不敢挣扎,只敢惶恐求饶,任凭那男人在自己身上摸索,解开了腰带。 影五懵了,看着世子殿下明显是动怒了,他也不敢去劝,看着影七冷淡的脸露出被侵犯的痛苦,影五心里不忍又不能反抗主子。 在那壮汉的手即将摸到自己下/体时,影七声音微抖,仰起头看着世子殿下,眼神失望又不解地问:“殿下,为什么,不信我。” 都说世子无心,那一刻还是被影七的眼神狠狠扎了一下。 影七痛苦地紧闭着眼睛,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违抗李苑的命令,默默咬着牙忍受着。 腰间一紧,僵硬的身子忽然被揽进一个温暖怀抱里。 李苑揽着怀里人,感受着他微微发抖的身体和急促的心跳,确认他确实是害怕着。 “滚。”李苑摆了摆手,叫那壮汉退下。 梁霄捂住眼睛,仰头砸墙,嘴里骂道: “李苑啊李苑,真给我丢人!” 这章贼长!喜欢的要记得收藏呀! 感谢送海星凤凰蛋的天使,我的排名又提前了,太感谢你们了qaq 感谢打赏玉佩的天使们,我收到玉佩可以提现的嗷嗷,激动,舍不得花qaq呜呜呜爱你们,写文动力特别足,每天写文都很高兴 第二十一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李苑揽着影七腰背,把被解开勾扣的腰带给影七系上,拖着他出了大堂,转进了一间无人的雅间,把门关严了。 影七一路无言,任李苑如何摆弄,都沉默着不说话。 李苑抱着他僵硬紧绷着的身子,低头质问他:“你这么听话?我若让你去死你是不是也照办?” 影七更茫然地看着李苑,当然照办。 在影宫里他们学的便是服从,不论主子说什么都要无条遵从,否则便是逆主,是大罪。 被侵犯的难道不是自己吗,他明明听命照做了,殿下还责怪他。君心难测,影七着实体会了一把。 李苑松开手:“把衣裳穿整齐。” 没想到,刚一松开手,影七就飞快退到墙角阴影里站着,躲得李苑远远的。 他很怕再触怒世子殿下,已经不敢靠近殿下了。 李苑本就心里有气,他这个主子为了一个小影卫都没再要小倌儿陪,他一个影卫敢背着主子打野食,主子还罚不得了? 李苑朝墙角走过去:“你给我过来,到我这儿来。” 影七退无可退,脊背贴着墙壁,背后的盐刑伤口又在渗血,痛苦不已,殿下逐渐逼近更让他觉得惊惧,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慌张又害怕。 “过来。”李苑把影七一把扯过来,强迫着按进自己怀里,抱着他微微发颤的身体,坐在雅间的软榻上。 李苑心里不舒服,觉得有点心疼,自己可能做太过了。他一向恶劣,惩罚的招数繁多,且知道对不同的人用什么才能最简单地让他痛苦,影七性子清高,被侵犯是最容易伤害到他的。 李苑是这么想的,却不曾想到自己为何要去伤害一个单纯少年,只因为他让自己不爽了。 他看得出这个小影卫喜欢自己,单纯的小狗儿成天想着看着自己,想方设法接近自己,他以为他不知道?世子殿下在花丛里待惯了,怎么会看不出这么单纯到可笑的心思。 李苑下意识抗拒他人的接近,明明期待着他对自己真心相付,另一面又不肯付出哪怕一点回应,还有恃无恐地用他的顺从和信任伤害他。 “你给我解释怎么回事。”李苑难得服了一次软,想让影七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影七被紧紧抓着,像被抓在手心里的小仓鼠,害怕攥着自己的人略一用力就把自己捏死了。 即便如此,他低声冷淡道:“您既不信属下,属下不解释了。请殿下责罚。” 李苑第一次被如此顶撞,推开影七,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指着他道:“你、你……” 李苑怒极反笑:“行,你厉害,你比你主子脾气还大,你有本事别再让我看见你。” 影七颔首行礼:“属下告退。” 说罢起身,转瞬间消失,一片残影都不留。 李苑愣住了。 他居然真敢走?? 李苑气得跌坐在软榻上躺下,气得头疼。多少年了,他何曾被一个手下给气得浑身疼。就算影四脾气大,敢摔门就走,李苑也就觉得气走了影四心里爽,从来没自己生过气。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影五伸进来一个小脑袋瓜子,悻悻地问:“殿下,您没事吧?” 李苑扬手一个软枕砸过去,不耐烦道:“回府!” 影五被一枕头砸出来,靠着门口叹气:“造孽。” 傍晚,李苑黑着脸回了王府。 梁霄抱臂靠在楼船外,望着李苑的背影,孔言玺坐在船沿上,悠闲晃着两条细腿,藏蓝锦靴映着暮光。 “呦,这是怎么了。”梁霄翻了个白眼。 孔言玺轻声说:“还不是梁兄害的。” 梁霄哼笑:“你别太没良心了,帮谁说话呢。我不就开玩笑吗,谁知道李苑真能喜欢上一个……影卫?” 孔言玺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逸闲兄不是玩玩?” 梁霄笑笑:“了解他呗,不喜欢的人能让他生得起气来嘛。正好,他不好意思说,老子就做个好人,撮合撮合,万一成了,李苑还得谢我呢。” 孔言玺皱了皱好看的细眉:“梁兄这样的撮合谁消受的起。唉,逸闲兄今日为我出头,招惹了贵妃表兄,万一齐王爷怪罪可怎么好。” “不至于吧。” 李苑一回王府就进了书房没再出来,敲了敲桌面,看见是影叠轮值,又轰他上去了。 李苑问他:“影七何时轮值?” 影叠捧着热茶吹了吹,慢悠悠道:“不晓得呀。” 李苑心里盘算着等到影七轮值,就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小影卫,于是又问:“影七现在在哪?” 影叠眯眼笑:“不晓得。” 李苑轰他赶紧走:“滚,快滚。” 影叠关怀世子殿下:“殿下您多喝热……” 李苑一脚踹过去:“滚!” 次日清晨,李苑又敲了敲桌面,这次是影焱轮值。 影焱抿起朱红的嘴唇,目如弯月,给殿下倒了杯茶,见世子殿下欲言又止,便多问了一句:“殿下想说什么?” 李苑转过头:“男人的事,你个姑娘不要听。” 影焱微笑:“殿下想问影七的话,他在自己房里休息呢,最近又去医殿拿了些安神药,似乎睡不好。” 李苑愣了愣,没说什么。 影焱低头行礼:“属下告退。” 第三日,李苑再召人下来,是影六。 影六正在思考新暗器的图纸,听着殿下问话有点走神。 李苑问:“影七呢?” 影六神游天外:“什么七?” 李苑:“影七。” 影六正想到那暗器最核心处,马上就有新进展了,走神越发厉害:“影什么?” 李苑躺回床榻:“你也滚吧。” 第四日,李苑犹豫再三,还是敲了敲桌面。 影五跳了下来,把偷着用影焱的火器崩的玉米花藏兜里:“属下在。” 李苑盯着他。 影五眨着眼睛跟世子殿下对视,嚼。 李苑瘫在床榻上,摆手叫他退下。 影七为什么不轮值?他在跟自己主子置气吗?他凭什么? 影五歪头问:“殿下,您咋不问我影七呢。” 李苑叹了口气:“他跟我赌气?是不是再过几天要离家出走了?” 影五摸了摸下巴:“不是啊,轮值名单上本就没有他,影四临走时候说了,他不在的时候不许影七靠您太近,他才刚来几天,怕有二心。” “影四刚走那天,影七还想与别人换班呢,他想给您守夜。毕竟新人嘛,得不到信任。” 李苑心里像被攥了一下。 在梁家楼船上,他仰头望着自己求饶的眼神,李苑忽然就懂了。 那目光里是恳求,是失望,是一直想要得到信任却半分也得不到的悲伤。 王府里的同僚不信任他,连唯一亲近些的、自己的主子也不信任他,影七从没有这么难过,比被侵犯更痛苦。 这些天影七一直躲在自己住处,他又去魏世医那儿拿了些安神药,这几天他更加心神混乱,如果不用安神药便彻夜难眠。 魏世医说,他这是心病,药治不愈。 午后,影七蹲在地上熬药,抱成一团望着炉火,偶尔去扇扇火,空旷居室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他想回家。在影宫里多苦多疼,也不曾让影七觉得想家,只会让他更加疯狂地想靠近李苑。 太难了。他以为出了影宫就是尽头,却没想到,比熬刑更苦的是熬来主子的信任。 影七终究放不下,舍不得放弃自己痛苦三年换来在世子殿下身边的资格,再熬三年,说不定能换来殿下真心看一眼自己吧。 突然,房门被推开,李苑冷着脸走进来,影七愣住,几乎忘了起身行礼,仍旧在药炉边抱成一团仰头看着世子殿下。 李苑把影七一把拎起来,厉声道:“我叫你别吃这个,不听话?” 影七眼神微抖,愣愣地看着李苑。 李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当饭吃?”他一把抄起桌上剩下的药包,警告影七,“不准再喝。” 李苑见他小狗似的迷茫看着自己不说话,冷哼了一声,拎着药包走了,猛地摔上门。 影七全然没反应过来,等到回过神来,世子殿下已经走了,留下一声关门的巨响。 他怔怔望着世子殿下离开,蹲下身,熄灭了炉火,把正熬着的药端起来,犹豫了一下,出门泼进了地里。 看着药液缓缓渗进泥土里,心里忽然就升起一阵委屈。 不让喝就不喝了,从前殿下没有说过不让喝啊,他为什么不讲道理呢,为什么……这么凶。 影七跑回住处,扑进被窝里,委屈地把头埋进臂弯里。 好想回家。 李苑并没走远,靠在园林月门外,想等着影七出来找自己,求自己回去,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药包出神。 齐王府的世子殿下,风流无心数载,变得越来越像坠入爱河的傻小子了。 李苑回了书房,想看看书,又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消磨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 半夜,辗转难眠,睁着眼睛在床榻上躺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披上衣裳下了床。 世子殿下打算放下身段去哄哄那个小影卫。 走到影七住处时,听见里面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李苑轻轻推开门,房里昏暗,点着一支快燃尽的烛根,影七窝在被窝里,冷汗把发丝都贴在额头上,散下的发丝顺着床沿垂下,一个人蜷缩着,困在噩梦里,瑟瑟发抖。 李苑快步走过去,把影七扶起来抱着,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和脊背安抚,低声叫他:“小七,醒醒。” 影七像溺水的小动物,拼命抓紧了李苑的衣裳,钻进他怀里。 李苑心疼不已,耐心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低声安抚: “不怕的。” “我在呢。” “我错了。” 李渣渣:我错了qaq 第二十二章 明月方知有情痴 影七僵硬的身子在李苑安抚下缓缓软下来,轻轻抓着李苑的衣襟,靠在他肩窝,睡得安稳了些。 李苑抬手抹去怀里人额上的冷汗,温润指尖沿着影七闭上的双眼描摹,借着昏暗烛光,看他苍白冷淡的脸,仔细看看他,他睡着的时候显得更不食人间烟火,淡漠疏离。 潮海温家的小少爷,一代宗师江霓衣的首席大弟子,他有孤傲的本钱,却甘为鹰犬,心甘情愿跪在自己脚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苑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非什么好人,不至于让天下英雄慕名投奔。 他真有什么目的吗。那他自己愿不愿意? 李苑抱着怀里终于安心睡着的小狗出神。 之前那次也是,这个小影卫也在梦魇,自己坐在他身边以后就好多了。 但他值夜的时候浅眠,不见他梦魇如此严重啊。 李苑埋怨自己,从第一次见他喝安神药时就该多关怀他几句。世子殿下在高处站久了,从来就不关心他人过得如何。 他捏了捏影七瘦削的肩膀,清晰地摸着骨骼,这孩子太瘦了。 十七岁少年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影七瘦是瘦,抱久了也沉得慌,李苑娇生惯养何曾抱过别人这么久,后背有点酸。 但看着影七只有在自己身边才能睡得安心,心里又莫名安慰,想了想还是忍会儿吧。 一忍便忍了将近一个时辰,后背都没什么知觉了。 李苑略微动了动,影七缓缓睁开眼睛。 “吵醒你了?”李苑问。 影七半睁着睡眼看着李苑,手扶在他胸前。 李苑给影七顺了顺头发,最后在他发顶摸了摸:“乖。” “殿下……?”影七清醒过来,从李苑身上飞快退下去,藏进橱柜挡出的阴影角落里。他也很不解,为何醒来时殿下总是在自己旁边。 李苑嘴角笑容僵了僵,靠近了些:“你别躲到那儿去啊,你过来。”他的小影卫居然在怕他,像所有怕自己的人一样退开,避之不及。 李苑心里有些难受,唯一一个即便忍着惧怕也愿意接近自己的小影卫,他也走开了,是被自己逼走的。 影七在墙角惶恐不安地看着李苑,爬起来规规矩矩跪下,但不管如何就是不肯靠近李苑一步。 李苑一起身,浑身骨头因为许久不动发出吭吭的脆响,李苑吸了口凉气,揉了揉后肩。 影七也听见了世子殿下身上吭吭的骨头响,他从阴影里爬出来了一点,悄悄看着李苑,冷淡的眉头微微皱起一点。 李苑见这小仓鼠肯从窝里爬出来一点点,心里舒服了不少,立刻扶着肩膀装出特别痛苦的模样:“哎啊,突然特别疼……来人啊……” 影七飞快从角落里爬出来扶起李苑,眼神慌张失措:“属下去叫魏世医过来,您等……” 他话还没说完,身子就被李苑紧紧抱住,李苑压低了身子靠近他,在耳边笑道:“你还挺疼我的嘛,小七。” 影七微张着嘴,迷茫地看着世子殿下,忽然抿起嘴,眉头又皱起来。 “你还瞪我,你还敢瞪我,我是你主子,你不能这么对我……”李苑坐在床边搂着影七细腰更紧,头埋在影七胸前,鼻息间嗅着影七身上的皂角香和药味。 哄骗不成,世子殿下开始最拿手的耍赖了。 影七无法再抵抗,任由世子殿下抱着自己,垂着双手,目光暗淡:“您别靠属下这么近,会、危险。” 李苑心里一凉,摸索着握住影七的手,仰头对他露出笑来:“谁说你危险的,我是你主子,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世子殿下长发如瀑,几缕发丝绕进影七指间,烛光下,李苑眉目温柔。世子殿下笑起来,能让人忘了世间。 影七愣了一下,耳朵尖便红了,偏过头不敢再与李苑对视。 桃花吟中唱的不错,“君心明日莫奈何,我思君处君思我”,纵然知道世子殿下这样一个美人心思难追,今日宠幸这个,明日青睐那个,仍旧按捺不住思慕他的情意。 “我信你,”李苑紧搂着他道,“以后你每日都去我房里守夜。” 影七垂着眼睑问:“给您暖床?” 李苑欢喜道:“行啊……” 影七眼神又黯下去。 眼见着刚哄好些的小影卫又低落了,李苑讪笑改口:“不,只守夜,每夜都来。” 影七咬着嘴唇,表情冷淡,眼神里隐隐有些动心。 李苑一看小影卫心动了,趁机加码:“我给你添俸银,你留在书房,有事的话帮我送送信,无事就帮我研研墨。” 小影卫喜欢自己,筹码都添到这儿了,李苑不信他不答应。 影七犹豫道:“统领会,罚我。” 犹豫就是答应!李苑趁着这时候把脑袋扎进影七怀里猛蹭:“放心,我不让他罚你。” 影七勉强点了头。 李苑笑起来,抱着影七的腰一推,把人压在床上,自己压到他身上,手肘撑在影七脸颊旁边。 影七惶恐看着近在咫尺的世子殿下,轻轻推他:“殿下、殿下……您起来……” “不许推我。”李苑低下头,靠得他更近。 影七顺从地收了手,扬着纤长的眼睫望着世子殿下。 “你是不是只有在我身边儿才能睡着觉?”李苑翻身躺在影七身边,侧身支着头,牵起他一缕发丝放在唇边,“那我陪你啊?” 影七倏然坐起来,脊背紧紧靠在橱柜上,紧张地看着世子殿下:“不,属下送您回去。” 李苑笑了笑,凑到眼睛里写满了害羞的小影卫身边:“你不是爱慕我吗?我都把自己送过来了。” 影七像被戳破了心事,难堪又慌乱,几乎摔下床榻,跪在地上,额头快要触及地面:“属下不是想爬主子床、真的、属下只想……” 李苑趴在床沿边,长发垂到影七膝头,问他:“你想做什么?” 影七咬了咬嘴唇,单纯地望着李苑的眼睛,诚恳道: “保护您。” 李苑脸上的轻佻笑意褪去,忽微烛光下,他抬手搭在影七发顶,喉结微动,哑声道:“好。” 影七望着世子殿下的眼睛,忽然身子一紧,被殿下揽进怀里。影七心里跳得厉害,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苑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轻声道: “影七,你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父王的,只有你是我的。” 话音落时,李苑感觉到影七的身子猛然绷紧,他忽然抬眼,眼睛里似有水光,惊诧又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苑。 喉咙里隐约哽住,胸脯剧烈起伏,他尽力平静,却无法平静,一切失控失态的情状都无可掩饰地暴露在自己主子面前。 这是身为影卫的严重失职,可他忍不住,难以承受心头涌动而出的感情。 他在影宫熬了几年,每当熬不过酷刑时,他都幻想着渴望着殿下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所以即便是盐刑,他也强撑过来了。 影七深深看着李苑的眼睛,浑身气力都被刹那间抽走,膝盖往前一寸一寸地蹭过去,还在渴望能更接近一点,他失去了往日的沉静,仿佛只要能靠得殿下更近一点怎么都好。 恍惚间,他微微仰头望着李苑,眼神前所未有的脆弱柔软。 李苑双手捧着他的脸,揽进怀里轻抚着发丝安慰。 影七不知被什么蛊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昔日冷淡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急切:“属下……齐王府鬼卫,无影鬼,影七,唯尊世子殿下一人命令。” 他声音微颤,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如此接近过世子殿下。 李苑微怔,被蜜语谄媚麻木惯了的心略微刺痛,他又开始认真审视影七,这个让他轻易卸下数年多疑的防备,愿意再去信任一个人的小影卫。 他的安静冷漠让李苑看不透,可他的干净单纯又能让人一眼望到底。 这是李苑得到的第一个鬼卫,也是唯一一个属于自己的鬼卫,李苑想独占他,把他攥进手心里。 李苑满意地抚摸着影七的耳垂,指尖顺着发丝滑至肩膀,嘴角扬了扬:“小哥,贵姓?” 影七眉头皱得更紧,沉默着抬眼看着李苑。 “您……记得属下?”影七反问,眼神惊惶不解。他自以为掩饰得好,在红树林替殿下解围一事,他本打算一直瞒下去。 世子说话的语气反而更像与他那些狐朋狗友谈天说地时一般悠闲:“你这么傲的一人儿,干嘛当影卫啊。你该去闯荡江湖,逢乱而出。” 影七声音低沉宁静: “乱世出英雄,太平盛世,当一影卫足矣。” 英雄当护天下人,影卫只护心上人。 李苑的眼神忽而变得欣慰温和,长叹惋惜,“怪我从前信错了人,现在疑错了人啊。” 李苑微微抻开前襟,露出高耸的锁骨,锁骨下落了一道疤,是那种匕首捅进去落的深疤,袒露在影七面前。 “我知道我没你受过伤多,在你面前这点伤就是大惊小怪,可我高墙大院没见过世面不是,这点儿伤给我跟我老爹都吓得够呛。” “这伤还记得吗。就是上一个影卫给我扎的,当时差点死了。你当时也在,你说你叫温裳。” “我惜命,胆儿小,所以就折腾你们。”李苑嘴角勾起来,“对不住。” 只有李苑知道自己付了多少真心,看走了眼要付多少代价。 影七怔怔看着世子心口的那道疤,尊贵如殿下,身上怎会留下这样的创伤。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伤是怎么落下的。 蓦然心疼。 “殿下言重。”影七道,“属下温寂。” 有的作者,看起来很现充,其实每天就靠吸评论活着 第二十三章 作茧(一) “温寂。”李苑哼笑,“果真像你,温和寂静。不过不如小七叫着亲切。” “家里人曾给你订过亲事吗。”李苑眼眸温柔。 影七眉头皱了皱,忍不住解释:“当然不曾……” “好。”李苑口是心非道,“府里府外的姑娘,若是看上哪个,跟我说。” 说实在的,想嫁给影卫的姑娘真不少,有些是心驰神往着冷血无情武功高强的男人,更多是因为影卫的俸银极高,若不幸护主身死,他的家人能得到一笔非常可观的抚慰银,这是卖命的行当,累死累活死里逃生都不为自己,为的是妻儿父母。 “属下惟愿护卫您左右,不想为儿女情长牵绊。” “嗯,这点儿好,我喜欢。”李苑心情忽然爽朗不少,强拉着影七上床,从背后抱着他紧张僵硬的身子,嘴唇贴着他颈窝轻声道,“这可是你说的,我没强迫过你。你以后,都得在我身边陪着。” 影七战战兢兢被主子抱着,脊背贴着世子殿下温暖的胸膛,本来因为盐刑一直隐隐作痛的伤口都不疼了。右肩胛的影字烙印似乎在发烫,底下压的那朵天香牡丹印变得温暖炽热。 这是他幻想了多年的情景,他十三岁时便在潮海庙里写下祈福,他如愿被殿下抱着,他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已经再无所求了。 “遵命。”他低声回答,像做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那次在老王爷的茗竹堂,影七听见了,世子殿下是有位未婚妻的,霸下公主李落雁。 世子殿下生于王族,又是王爷独子,齐王府将来的继承人,即便并无情意,也必然是要为了世家之谊、传宗接代,去娶一位妻子的。 影七不在乎,只要能陪在殿下身侧,护佑他、护佑王府,护佑他妻儿,影七都心甘情愿。 李苑见他不再说话了,便也安静从背后抱着他,感受着影七急促的心跳,他觉得这个小影卫是很喜欢自己的,不然也不会这么乖。 “我陪着就能睡好的话,那你睡吧,我陪着。算在楼船上让人欺负了你,赔不是。”李苑在他耳边道。 “不、殿下言重……属下送您回寝房……” “你想抗命?”李苑压低声音。 “……是。”影七无奈称是。 屋子里还弥漫着安神药的药气,影七接连几日彻夜难眠,即便睡着也噩梦缠身,自影宫出来就没睡过几次安稳觉,被世子殿下温柔抱着,起初还惶恐不安,久了便放松了身子,觉得能躺在殿下怀里睡一会该多好。 他有些困,眼皮沉重。 李苑抚了抚他发丝,悄声说:“以后不准再喝安神药,睡不着就来找我。” 影七窝在李苑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李苑低头看着他发丝间露出的苍白细嫩的脖颈,强忍住一股邪火没咬下口,这小孩还是少年的单纯心性,把致命的部位全都毫无防备的给主子看,一点儿心机都没有,也不会保护自己。 这样一个小孩能保护的了谁? 李苑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缓缓闭上眼睛。 父王快回来了,能这么放肆地睡在一个影卫房里的日子不多了。 次日李苑醒来时,小窗挂着帘子,阳光并不刺目,房里整洁,床褥整齐,就是少了一个人。 影七不在。 这一觉快睡到正午了,影卫作息严格,想必是不会陪着主子睡到日上三竿的。 门外游廊传来脚步声和打闹声,一听就知道是影五那个闹腾小鬼的声音: “噢,舒服,训练完泡个澡真爽,哎小七,晌午吃什么?要不跟我去北巷吃小笼包吧?” 稍清冷的声音简短回答:“行。” “喂,我去你屋里玩会儿啊,等会没事儿干,我哥陪王爷去青龙崖了,我特没意思。” “嗯。”那个清冷声音答应了。 木门被推开了一点,影七刚进来半个身子,看见李苑正在自己房里悠哉看书,眼睛都瞪大了,缩回门外砰的一声带上门。 “啊?怎么啦?”影五莫名其妙,他身上就披着一件薄衫,上身光着,头发上还滴着水,“快点啊,刚洗完澡这么冷,我要躺你被窝。” 影七眼神局促:“房里乱。” 影五愣了一下,笑出声来:“你房里啥都没有还能乱啊,你没进过我屋,你进一次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 影七皱眉:“六哥找你,快去。” “是吗?那我去穿个衣裳。”影五一脸莫名其妙,一边拿着布巾擦头发,一边哼着小曲儿走了。 影七松了口气,悄悄进了住处,小心地关上门,刚转过身就撞进世子殿下怀里。 影七像被烫了似的身子猛地一颤:“殿下……您、怎么还没……走……” “走了不就看不见这胜景了?”李苑伸手扶在影七毫无衣裳遮挡的胸前,他只披了一件浴服,半长的发丝未束,垂在背后湿漉漉地滴水。 才十七岁身材就如此的……李苑舔了舔嘴唇,肆无忌惮地吃影七豆腐。这可不是在大街上,只能悄悄捏两下屁股那么草率了。 李苑把影七推到门上按住,掌心若有若无地滑过他腹上紧实排列的肌肉,再顺着肩头摸到肩胛的肌肉线条,抚摸他镌刻飞廉兽纹的影字烙印,指尖似乎摸到一个突起,再向下摸,就快要摸到他背后的盐刑伤口了。 影七感觉到疼痛,下意识推拒李苑。 李苑还未仔细摸,便感觉到了影七轻微的挣扎,便道:“我昨晚说了,不许推我。” 影七僵了僵,垂手放弃挣扎,任主子享用,退了一点,把脊背贴在木门上,不想让李苑摸到自己的伤口。 那几十道刀口太严重,伤口时常崩裂或是化脓,沐浴也只能避开伤处,影七不想让世子殿下摸到脏物,也不想要殿下的同情和令人不安的优待。 李苑松了手,坐回到床榻上,回味指尖的触感。唯一遗憾的是,他穿了下裤,腰带勒得还挺紧。 李苑刚松开手,影七就消失了,倏然出现在橱柜边,翻出一套浣衣房刚送来的干净影卫服,忽然又消失,落在外堂里,飞快穿整齐衣裳,落在李苑面前。 从拿衣裳到穿整齐落回世子殿下面前,不超过两个呼吸。 李苑勾勾手叫影七过来,一手环着腰,另一手缠在影七腿间,不论腰还是腿都细长紧实,身上有极淡的皂角香。 影卫非官,入不得上九流,却是最干净的行业,必须按规矩打理仪表训练姿态,指甲、指缝、头发、衣物,都得一干二净,伤口血迹不允许透出衣物,等等诸如此类繁琐的规矩。 常人以为影卫神出鬼没,偶尔出现时却一身光鲜装模作样,殊不知影卫是主人的脸面,一旦现身则代表着世家威严,旁人永远看不出他们衣裳下究竟压着多少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影七身上这套夜行衣很薄,腰腹部位为了行动灵活并未装护铠,李苑把脸颊贴在上边,清楚地感觉到包裹在衣裳里的细腰和小腹上成块的肌肉线条,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呼吸和心跳。 同时感觉到影七的身子绷得很紧,在微微发颤。 影七手足无措地任由殿下环抱着自己,耳朵尖发红,轻轻推拒。 李苑闷声警告:“再敢推我一次,就休想我今后再召用你。” 影七怔住,推拒着身上人肩膀的手缓缓松了,轻抚在李苑长发上,不再反抗,安静等着主子抱够了玩够了自己,再松手。 李苑感觉到影七像受了委屈一般的小动作,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绷紧的脊背,松了手。 影七暗暗松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在床榻边上跪下等着李苑吩咐。 “这衣裳是什么料子,这么薄。”李苑伸手捏了捏影七衣襟的布料,嫌弃道,“父王就给你们穿这种东西?” 影七愣了一下。 “……是织殿按侍卫服形制裁的,绸面缎里的影卫服。”影七低声回答。 其实这衣裳料子已经不错了,寻常府邸的侍卫穿不起。 李苑仍旧不满:“回去吩咐织殿,鬼卫的服制料子全换成墨云锦。” “……” 即便没见过也有耳闻,蜀中华贵的墨云锦,贴身舒适,奢侈而不张扬,一匹市价五十金,专供贵族衣裁。 “还有手套,靴面儿,都换了,什么玩意儿这是,这能舒服吗?” 李苑一样一样审视影七身上的东西,看哪个都不称心,“护手护肩都换,这什么啊,这么沉,压得都不长身子了,铁料铸术影六明白,让他研究,就什么贵、什么舒服、什么耐用结实,就换什么,免得磨得身上疼,又安全。” “……”影七起初诧异,再渐渐沉默下来,垂眼跪在李苑面前,规规矩矩安安静静。 “不愿意?”李苑低下头问他。 “谢殿下/体恤,属下代众鬼卫谢恩。”影七轻声道。眼神平静淡然,声音微哑。 殿下也是为了其他鬼卫着想吧。 “别把我想得多体恤,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些。”李苑伸手扶在影七脸颊边,温润指尖抹去影七腮边一小滴湿发滴落的水点儿。 第二十四章 作茧(二) 殿下的指尖轻轻拂过脸颊,影七点了点头。 “我回去了。”李苑揉了揉他的头发,“今晚就来给我守夜。” “是。”影七颔首行礼,“恭送殿下。” 世子殿下走了很久,影七还一直单膝跪立在自己床榻前发呆。 忽然就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他躺上自己床榻,爬到昨夜殿下睡过的那处趴下,脸颊贴着那处床铺,像被世子殿下抱着一样。忽然发觉眼前有根丝线,伸手捏起来,很长,很长很长,是殿下的头发,漆黑柔顺,一点点毛叉都没有。 影七睁大眼睛,一点一点把这根长发卷起来,安静趴了一小会,爬起来,翻开床头橱柜,从角落里一样一样把珍藏的宝贝拿出来放在面前。 一个小银勺,一个世子殿下装赏银的钱袋。 影七把那根又长又直的头发卷起来小心安放进了钱袋里,系紧了袋口,贴在心口,安慰自己说,世子殿下头发那么多,自己藏一根也没关系的。 在心里说服自己以后,影七终于心安理得地把东西又都藏回角落里。其实影七还有个愿望,想摸摸世子殿下的头发,是不是一只手都握不过来。 窗外传来影五吵嚷的声音:“喂!小六子根本没找我,你个臭小子胡说八道,快出来吃小笼包去,不然该卖没了!他们家可嚣张了,一天就卖那么一百份,还得去抢!还得排队!” 影七一怔,把所有东西都藏回橱柜里,换上一身浅靛便服,匆匆出去了。 影五穿了一身暗青常服,正在门外眼巴巴等他,影七一出门,被影五一个锁喉连拉带扯蹦达走了,翻墙出了王府。 影卫平时出任务总是把脸蒙得严严实实,偶尔穿常服去街上游逛,和寻常人家的小公子无甚两样,有兴致时拿柄小扇子摇摇,往往引得周围行人目光流连。 因为日常训练不少,影卫的身形比寻常公子哥儿还要好看,少了纨绔劲儿,多了些英气。 影五一路搂着影七脖颈,悠悠哉哉往北巷走,一路上给影七介绍风土人情。 “干咱们这一行的,蒙上面,露几手儿,明白人就知道咱们是谁家的了。摘了面罩露出脸来反而没人认识。”影五笑起来,“何时才能不蒙面呢,我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大脸盘子真想给所有人都看看。” 影七看了他一眼,心里默默道:“我只想给主子看。” 影五啧啧可惜:“其实我不算可惜。焱姐最可惜,她今年十八岁,最好看的年纪都只给我们看了。” “越州人总是夸金家的小小姐金瑾儿倾国倾城,那是他们土,坐井观天,我想让大家都知道焱姐好看。” 影七拍了拍他肩膀,这小子,说感慨就感慨,感情来得比谁都快。 “尹小姐如何?”影七随口问道,转念想了想,疑惑道,“到底是哪位尹小姐。” 影五挠了挠头发,一脸欣赏:“有名的赌客,可漂亮了,小腰细细的,指甲红红的,小手嫩嫩的。” 影七迟疑道:“尹小姐……号称人面狐的那位赌客么。” 影五大喜:“哎对对对,连你都知道啊,那真是太有名了,你见过她吧,漂不漂亮,好不好看!” 影七脸色一僵,眼睛蓦然睁大了,欲言又止:“可他是个男……” 影五终于找到知音一起欣赏美人激动万分:“难得的大美人啊!上次若不是我哥到满庭欢里抓我回去,我就拿着人家手帕了!啊,好可惜。” 影七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刚来几天就把同僚的梦中佳人幻灭了似乎不太好。 影五有些沮丧:“她不告诉我她芳名呢,我问过了,她叫我猜。” 影七叹了口气:“他叫尹眉无。” “眉妩?真好听……”影五痴笑,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影七默然不语。 人面狐亦称玄丘校尉,江湖中本无人知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换脸极快,短短瞬息间便能换成另一人面貌,影七身法极快,与他交手时快过了他换脸间歇,看清了他样貌。 两人甚是熟识,可惜观念相悖,一正一邪,终究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看着影五一脸迷醉桃花的忘我神情,影七没再说什么,心里有些担忧。 北巷张记小笼包,生意红火惊人,他俩到的时候,争相慕名来买的都已经排起一条长龙,影五伤心欲绝,捂着心口扶墙,又要买不到了。 一个男人推搡着人群急匆匆地走过来,凶狠地推开周围挡路的,嘴里骂骂咧咧:“让开点,老不死的。” 影七想给他让开点路,无奈周围太拥挤,也不过只能让开一点而已,那男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走过来,看了一眼影七,见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便狠狠推搡过去。 影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瞬息间消失,再落到男人身后,继续排队,踮脚看了一眼前面有多少人,心里默默算了算还能不能买到。 那男人本是照着影七胸口推过去的,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怎么的,那少年突然就消失了,男人一个踉跄,手直接按在了后边的一位大娘胸脯上,哎呦一声,挨了一大嘴巴子。 男人恼羞成怒,四周看了看,看见影七便要气势汹汹走上前去,照着影七领口抓过去。 影七看快排到自己了,低头掏银子,数了几个铜钱,身子微动,顷刻又消失,避开男人的手,再忽然出现,把铜钱递给张老师傅媳妇,道:“要四屉小笼包。” 老板娘见挺着丰腴身姿接过铜板来,端详着影七这张白净清秀的面皮儿,笑得春风和煦:“好嘞小郎君,姨多给你包一屉,常来啊小郎君!” 影七抿了抿嘴:“多谢。” 那男人抓了几次居然抓不着,突然暴怒,对着影七破口大骂道:“你小子没长眼啊!” 话音未落,对面一脚踹过来,把那男人踹了一大跟头: “你他奶奶的没长眼啊!” 影五踩在那男人胸口上,踩得他嗷嗷乱叫:“给我叫爹,不然踩不死你!没事找事儿,你傻/逼吧?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挑一处骨头让我踩断了你就甭想走。” 影七安安静静买完了小笼包,提着油纸包走到影五旁边,把三份递给影五。余光瞥见那男人摔出去时撞了一个人,那人怀里掉出来一个药包,落在地上散了。 影七走过去看了一眼,那正在捡药包的小厮居然吓得转身就跑,药也不要了。 “……”影七蹲身捻起一点粉末嗅了嗅,碾了碾。 是砒霜。 “我去看一眼,你先回去。”影七回头看了一眼影五,转身追了上去,跑到一个无人的街巷,那小厮也会些功夫,一进蜿蜒小巷便没了影子。 他从腰带夹层里抽出蒙面巾遮面,脚尖微踮,一踩墙面,如一道疾电,踏着墙面上了数丈高的楼壁。 影宫所授轻功武学之一,踏天梯。当初影宫宫主注意到影七,便是因为影卫需要两年才能学成的一种轻功,他只用了半日。自此在影宫崭露头角。 影七俯视四周,见那小厮朝着北边去了,轻身一跃,一只小麻雀飞过,影七整个人落在小雀背上轻点了一步,如一支离弦飞羽,顷刻间落在那小厮身后的高墙上,未发出一丁点声响。 这是他师父江夫人传授的轻功绝学——踏雁归,略有小成可借雀鸟之力,练至大成可踏破空裂云之箭而行。 影七悄无声息落在那小厮身后,静静看着他往盈月坊去了,世子殿下刚砸过的那家青楼。 影七皱眉看着他,一直盯到他进了盈月坊的门为止。 世子殿下砸了当今贵妃表兄的青楼,还不知道会不会惹麻烦。 话说回来,世子殿下自会走路那天起就一直惹麻烦,老王爷都司空见惯了。 影七记下了这事,打算回府如实禀报。 走近书房时,世子殿下身边的大丫鬟流玉正在烹茶,见影七过来,起身行了个礼:“影七大人?” 影七道:“有要事禀报殿下。” 流玉擦了擦手给影七引路:“殿下去沐浴了,走之前吩咐说,你要是来了就去殿下书房等一会。” 影七眼神不安:“我……在外面等。” “那可不行,殿下吩咐了,您就别为难奴婢一个小丫头了,快去吧。” 影七无法,只好了殿下书房。 书房刚刚有流玉收拾过,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沓还未收起的画具在书案上晾着,镇纸下压着一幅画。 影七规规矩矩站在书房门口,等待着殿下沐浴回来。 他其实不想窥视殿下的居室,但书案上那幅画太惹眼,影七忍不住想看。 画上是位年轻女子,眉目温雅秀美,长发曳地,在一树桃花前回眸一笑。 殿下画工很好,把女子的温柔高贵都画得风华绝代。 影七垂下眼睑,有些自惭形秽。 她大概就是霸下公主吧。 殿下的未婚妻。 都说霸下公主有沉鱼落雁之貌。很美,果然配得上殿下。 也只有这么一位高贵明艳的公主能配得上殿下,很多人都配不上殿下,比如,一个影卫。 ———— ———— 作者有话说:拜托要留言!爱你们!喜欢记得点收藏呀~~ 感谢打赏和海星qaq每天写文超开心 第二十五章 作茧(三) 这种明知心上人心有所属,自己却连去争取一下的资格都没有,这种卑微的无力感让影七格外自卑。 影七怔然看着那幅画上的女子,心里有点堵得慌,垂下眼睑走神。 李苑伸手去搂他腰:“你在这儿站着做什……” 影七突然反身制住李苑手腕,看见世子殿下惊愕的脸之后,慌张地松了手,单膝跪下请罪。 “属下冒犯了。” 李苑俯身摸了摸他下颌,哼笑了一声:“你多冒犯冒犯嘛,我喜欢。你牵我手了,好主动啊。” 影七惶恐道:“属下不敢。” 李苑刚沐浴回来,长发未束,随意垂着,他俯下身时,长发垂到影七面前,滴了几滴水。 影七嗅到一股淡雅的乌沉香,这气味让影七莫名安心。 “起来,”李苑敲了敲他肩头,兀自走到铜镜前,从镜架上取了牛角篦子,递到影七手里,坐到书案前,道,“给我篦头发。” 牛角篦子花纹精致,镌刻鸾鸟牡丹,年份也久了,像女子所用的物件。 影七从没想过身为影卫到底需不需要做这些丫头的活计,过去恭敬接过精致的牛角篦子,拿起殿下一缕发丝,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宝物,郑重地梳了梳,庄重得像在做祭天的仪式。 殿下的头发果然好多……一只手握不过来。 最近祈愿特别灵,想摸摸世子殿下的头发,果然随后就摸到了。 好柔顺,在指间滑来滑去……好长。 梳过几束,牛角篦子的篦齿上挂了一根长发,影七皱眉心疼地看了半天,想给殿下接回去。 待到全梳顺了,李苑靠在椅上,手支着头快睡着了,半睁着眼睛,说:“有点饿。” 影七飞快把放在门口的小笼包拿来,拿出来以后又后悔了,觉得殿下怎么会吃这种低贱平民吃的东西。 李苑闻见香味儿,心情颇佳:“给我买的?” 影七又把油纸包藏到背后,轻声道:“属下去小厨房给您……” “不用,我就吃你的。”李苑伸手推开桌上的镇纸和画,要他拿出来放桌上,“给我尝尝啊。” 影七没办法,把油纸包拿出来拆开,把每个圆滚滚还温热着的小笼包掰开一半,李苑随手拿起来就吃,影七惊惶抢回来。 李苑莫名其妙,支着头侧目看他,觉得小影卫慌慌张张特可爱。 影七每个都掰下一块尝了尝,过了一会才再奉给世子殿下。 李苑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来找我何事?”李苑托腮问他。 影七颔首道:“是,属下见有个盈月坊的小厮买了砒霜,鬼鬼祟祟。” 李苑哈哈笑起来:“不是,你当他们还敢毒死我?他们哪来的胆子啊,你知道我谁吗?我李苑啊。” 影七仍旧严肃:“殿下多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不然王爷也担心您。” “好好好,乖。”李苑揉了揉他脑袋,小影卫还知道心疼人呢。他无奈笑笑,“再说,你给我试毒,万一真有些什么,我就不心疼了?” 影七垂下眼睑:“是属下分内之事。” 窗外吹进一阵微风,把李苑推开的画纸吹到了地上,影七下意识躬身去捡,李苑道:“哎,别动。” 李苑亲自起身去把画捡起来,坐回椅上端详。 影七很少见世子殿下对何物这么上心,对未婚妻的画像……这么珍爱。他忽然像哽住了什么东西,难受不已。 世子殿下扬起手里的画,给影七看:“好看吗?” 影七紧咬着嘴唇,艰难道:“殿下画技出神入化。” “你喜欢?”李苑笑问。 影七心里想说不喜欢。 终究还是道:“喜欢。” 没想到世子殿下随手铺开一张宣纸,抬笔蘸墨描画,随口道:“我从来只画花鸟山水,少画人,至今也只画过她一人而已。” 李苑一句句云淡风轻的话像在往影七心里扎刺,多说一句就多扎一根刺,疼痛难忍。 影七无奈抬头,望着世子殿下作画,讶异望见宣纸上的笔墨丹青。 红树林,月下,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年手执双剑,侧目望着明月。 影七接过那幅画,抿了抿唇。 “是我……是属下吗……”影七眼瞳有些抖,一直看着舍不得松手。 之前对殿下画未婚妻的难过一下子就被忘到脑后,影七专心看着画上的自己。 李苑托腮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小影卫刚刚一直不大高兴,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果然还是要多哄哄。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跷起腿,颇得意道:“你知道我这一幅画在坊间值多少银子吗,不知道吧?” 影七不在乎值多少银子,就算能换一座城池他也不舍得交出去。 忽然又觉得自己对上一幅的评价似乎太不用心了,于是勉强道:“霸下公主,也好看。” 李苑一愣,好好的提那个臭婆娘做什么。 “啊?哦,还凑合。”李苑回答得也很勉强,想顺着影七说,于是道,“人还不错。” 影七听了,心里升起的小太阳又阴了一半。 一提起霸下公主李苑就头疼不已,靠在椅背上望天。 影七终于肯把目光从自己的画像上移下来,望着李苑。 “你也想替父王催我亲事?饶了我吧。”李苑重新坐起来,收了收画具,道,“不过,父王最忧心的不是这个事儿。父王最想让我继承那三十万啸狼营铁骑。” 齐王爷手握啸狼营三十万重兵,虎符同爵位世袭,这是先帝的旨意。 李苑趴在书案上,长发垂在地上,无奈道:“父王想让我接手虎符,我一直不答应,所以父王病重多年,却一直拼命吊着性命。” “他在等我答应。” “可我若是接下了,他不就更有恃无恐,弃我而去了吗。” 影七沉默无言,他安静地望着趴在书案上的世子殿下,他不明白世家之子的烦扰,也无法为殿下排忧解难。 他把画像细心折了两折收进怀里,走到殿下身后,双手按在殿下肩头,沉默陪伴着。 书房的木门笃笃叩了两下,那个小丫头流玉在门外急匆匆道:“殿下,影五大人说有急事求见。” 李苑嗯了一声:“让他进来。” 影五飞奔进来,看见影七在这儿愣了愣,转而单膝跪地禀报道:“殿下,王爷回来了!” 李苑慵懒窝在椅中:“干嘛呀,回来就回来呗。” “我哥、影四他挨个斩人呢,就那天跟您砸盈月坊的那几个……还有那天当值的丫鬟小厮,守门的侍卫,都斩了,要给陈贵妃一个交代。” 李苑脸色骤变,忽然一把掀了书案,拂袖去了茗竹堂。 书案翻倒,哗啦一声巨响,书简笔墨泼洒了一地,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影七直楞楞站在书房中,讶异看着影五。 影五站起来无奈道:“皇帝新宠陈贵妃,他表兄陈元礼,盈月坊的大东家,知道不?也不知道陈贵妃哪根筋搭错了,亲自托人送了封信给王爷,要王爷给殿下小惩大戒。” “贵妃都开口了,王爷肯定得给面子啊,不然那枕边风一吹到皇上的耳朵里,可就不是砸一个盈月坊的事了。” “是陈元礼羞辱孔家大公子在先。”影七低声问,“王爷会罚殿下吗。” 影五翻了个白眼:“殿下是王爷的心头肉,王爷怎么会为那个贱女人一封手书就罚殿下。可怜那日当值的侍卫和小厮了,被安了个看管殿下不力的罪名,拖出去斩首,好给陈元礼和陈贵妃一个交代。” 影七皱了皱眉,别无他法。跪下来给殿下收拾翻倒满地的书简,把殿下珍爱的那幅霸下公主的画像展平了,压在书案边上。 过了一会儿,影四拎着他那九节的长鞭墨玉推门进来,身上还沾着血迹,站在门口,看着影七影五他们俩。 影七心中一凛,觉得自己也逃不了被毒打一顿。所谓“看管殿下不力”的,也有他一份。 没想到影四并未动怒,只是冷漠地叫他们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影七临走时又把见着盈月坊的小厮鬼鬼祟祟买砒霜一事禀报给了影四。殿下不当回事,影七实在不放心。 影四思忖片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去吧。” 影七出了书房,担忧地望着老王爷的茗竹堂方向。 世子殿下气势汹汹闯进了茗竹堂,老王爷拄着桃木杖,若无其事地逗弄雀鸟,见李苑过来,便悠哉道:“来了。本王刚让她们煲了汤,你等会尝尝。” “我不喝!”李苑怒道,“您杀他们做什么?他们只是跟着我!犯了什么错?!” 老王爷笑笑,缓缓道:“跟着你,还不够错吗。” 李苑怒极反笑,冷哼道:“陈贵妃才得宠几天就敢跟您蹬鼻子上脸?那狐狸精她哪来的胆子,敢这么要挟?” 老王爷啧啧两声:“可曾听过红颜祸水?陈贵妃在皇上面前多几句话,就能给我们齐王府撼动两分。” 李苑简直不可思议,嘴角扯了扯:“咱们齐王府三十万啸狼铁骑,怕他?皇帝指着我们为他镇江山,怕什么?李崇景,你到底有没有胆子,就你这位皇兄,年年靠着和亲稳边疆,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他能干什么?不成?不成就反了他啊,替他清君侧!” “我儿好大口气。”老王爷无奈苦笑,拄着桃木杖缓缓走回鸾凤和鸣云纹椅,从衣袖里拿出一本折子,翻了翻,缓慢道,“罢了。过来看看这份名册,这几个,是为父打算收的几位义子,将来,啸狼营的虎符,就给他们几个接手。” 李苑睁大眼睛,抢过老王爷手里的名册,翻了翻,气得双手发抖,后牙咬得咯咯直响。 “看好了,就把你的印盖上,那个天香牡丹印,还在吧。”老王爷缓缓催促道,“为父已经把王印盖上了。” 李苑倏然撕了名册,撕得粉碎,狠狠往地上一摔,纸屑纷飞。 “我一直以为,我父王是百战沙场的英雄,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 李苑拂袖离去,头也不回,抛下一句话: “父王,我改主意了,这啸狼虎符,只能是我的。” 老王爷悠然望着儿子愤然离开,望着他已然长成翩翩君子的苑儿,眼神欣慰。 老王爷阖眼躺进躺椅里,枯如虬枝的手里把玩着两颗沉重的青玉核桃,听着竹林寂静的叶声,鸟雀轻鸣。 “廉颇老矣。” 第二十六章 作茧(四) 影七一直攀在老王爷茗竹堂的飞檐上,安静守着,直到世子殿下拂袖愤然而去,他刚欲追上去,却听茗竹堂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过来,给本王好好看看,苑儿中意的影卫。” 影七一怔,看着拂袖而去的世子殿下犹豫了一下,只好先听命,顺着房檐翻身落地,单膝跪在老王爷身边,单手扶地,端正道:“影七在。” 老王爷敲了敲桃木杖:“为何不是‘属下在’?” 影七严肃道:“影七为世子殿下驱遣,谨遵世子殿下一人命令。” 老王爷声音微冷:“便是说,即便本王,也使唤不动你?” 此话一出,王爷周身气场骤然强盛,源自沙场厮杀的血性气息,让影七难以遏制地感到恐惧。 影七轻吸了几口气平复紧绷的身子,低声道:“若无与世子殿下命令相悖之处,影七自然听从。” 老王爷冷笑了一声,缓缓站起来,拄着桃木杖,缓缓走近影七,居高临下打量他周身,影七身上细微的颤抖惧怕,在老王爷锐利的目光中无处遁形。 这个小影卫在恐惧,想退缩,却一直强忍着不退缩,不失态。 老王爷压低声音,语气中的胁迫意味渐浓:“若是你的世子殿下,要你杀了本王,你当如何?” 影七强忍着不让自己话音发抖,尽量平静道:“遵世子殿下命令。” 老王爷敲了敲桃木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缓缓躺回躺椅里,身上威压感收束,影七单手撑地,微微喘息。 “哈哈哈哈……不错,是个好小子。”老王爷从手边的果盘里拣了两个金黄的枇杷扔给影七,影七抬手接住,捧进怀里。 “谢王爷赏赐。”影七庄重道。 “去吧。”老王爷缓缓阖眼休息,缓声道,“替本王照顾苑儿。” 影七坚定道:“是。” 还未来得及离开,影四已然提着长鞭墨玉踏进茗竹堂,并排跪在影七身边,颔首漠然道:“尽数处死,并给陈元礼传信。属下来复命。” 老王爷阖眼嗯了一声:“那便无事了,九月初六是苑儿生辰,没几天了,让下人们准备准备,哄苑儿高兴。” 影四道:“是。” “影七告退。”影七倏地消失,落在茗竹堂外,闪身离开,追着世子殿下去了。 影四看了一眼影七消失那处,默不作声。 老王爷目光幽深,问影四:“你觉得影七如何?” 影四如实道:“出类拔萃,无可挑剔。身为飞廉组鬼卫,身兼饕餮组强攻之能,和九婴组洞察之力,假以时日,必定成材。” 老王爷笑了:“看来苑儿眼光不错。初来乍到,你盯着些。” 影四点头:“属下会试他三次。他通过了初次,还剩两次。王爷放心,属下必不会让世子殿下安危有任何纰漏。” 老王爷轻声叹息,起身走到影四身边,带着兵戈旧伤的枯槁左手按在影四发顶,道:“嗯,好。” 随后慢悠悠去逗弄笼中雀鸟。 “怎么还不走?”老王爷瞥了影四一眼。 影四回过神,垂目漠声道:“没什么。王爷保重身体,属下告退。” 他退出茗竹堂,影五在外边偷偷扒着看,见影四出来,把手里轮值名册递给影四:“哥,你不在的时候殿下吩咐了,说以后都要小七守夜。” 影四想了想,点了头:“嗯。” 这时候,影七已经在世子殿下书房的房梁上守候多时了。 世子殿下埋头趴在书案上一动不动,就趴在他画的那幅女子画像上,画纸上溅落了几滴水珠,晕染开几笔墨色。 影七想去安慰,又不知能说什么。只能在房梁上静静陪着殿下,一守便是两个时辰,再望向窗外时,夜幕已深了。 李苑从书案上爬起来,拿着那幅女子画像走出了书房,脚步有些蹒跚踉跄。影七追了出去,一直追到了祠堂。 夜色深沉,祠堂千灯摇曳,清池萤火徜徉。 影七悄悄走近祠堂,站在高高的门槛外,安静望着王妃灵位下,世子殿下失落地跪在蒲团上,把手中画像展开铺平,双手捧着出神,终于把画像恭敬送进灯火中点燃,看着那副美人像缓缓烧成灰烬。 李苑垂下眼睑,眼睫湿润,喑哑道:“父王逼我,您怎么不管管他啊。” “第三千幅了,母妃何时回来啊。” 站在祠堂外的影七蓦然睁大眼睛,怔然跪下行礼,心中惊诧愧悔,为自己曾经的亵渎赎罪。 这竟是……齐王妃的画像。 李苑在祠堂千灯下跪了多久,影七就在门槛外的清冷石地上跪了多久,未曾多言一词。 待到那画像彻底化为一簇轻烟,李苑从祠堂灵台上拿起一盏闪烁的油灯,跑了出来。 影七轻身一跃,落在暗处,看着世子殿下托着一盏油灯,跑出祠堂,穿过庭园的天香牡丹丛,翻墙出了王府。 影七刚追出几步,忽然又跑回来,在祠堂外望着齐王妃的灵位匆匆磕了个头, 飞身翻上镌刻祥云的飞檐,连踏几座青铜螭吻,追在世子殿下身后,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李苑一路朝着东方跑去,一手托着油灯,一手小心地挡着风,在深沉夜色里仿佛一颗跳动的萤火,影七隐藏于暗处,从这座飞檐跃至下一座屋瓦,悄然无声追随。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便是一高耸断崖,明月隐退,东方微明。 李苑把快燃尽了的油灯放在脚下,自己坐在悬崖边,眺望远处微明的云霞雾霭。 影七在幽暗处远望,渐渐地,一轮巨大的红日升起,将世子殿下整个人披上一层温暖的柔光。 他眼神痴迷地望着世子殿下,红日下的背影修长孤寂,长发随风飘拂,这世间再无神来之笔,能描摹出这样一幅孤独磅礴又温柔无奈的画了。 恍若时间凝止。 刹那间,影七眼睁睁看着世子殿下身子倾倒,从崖畔跳了下去。 “殿下!殿下不要!”影七脸色瞬间白了,如一道疾电飞身而去,追着世子殿下跳了下去。 落地时发觉似乎没落多远。 这悬崖下有一座宽敞平坦的天然石台,距刚刚殿下跳下来的地方不过几尺高。 一回头,世子殿下正一脸愕然忍笑的表情看着自己。 “……小七?”李苑讶然道。 影七松了一大口气,又有些难堪,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李苑走过来,张开双臂把影七搂进怀里,轻声问:“我就是想下来坐一会,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想不开就跳崖了?” 影七有些无措,双手垂着不知该放在哪。 他如实回答:“嗯。” 李苑双手揽着影七脊背,问他:“我跳崖,你为何跟着?” 影七道:“您是属下的命。” 李苑咬了咬嘴唇,吸了吸鼻子。心里责怪,这个小影卫,情话说得这么直白,还睁着一双一眼就能看见底的眼睛,看起来何其无辜。 李苑坐在悬崖边,垂下一条腿晃荡着,长发垂下悬崖,随风扬起。 影七半跪在李苑身边,从怀里摸出白天王爷赏的两个黄澄澄的枇杷,塞到李苑手里。 “殿下……枇杷,吃吗。” 李苑拿着两个金黄圆润的枇杷果敲了敲,嘴角微微翘起来:“小七,你怎么总能变出点儿吃的来哄我高兴,你兜里还有什么我看看。” 李苑翻过身抓住影七,伸手在他怀里掏来掏去,什么也没掏着,在人家胸脯腹肌上吃了好几把豆腐。 李苑抓着影七手臂,捏了捏,说:“小七,你说,“叽”。” 影七听话地说:“叽。” 心里不解为什么自己要叽叽叫。 李苑笑起来,微红的眼尾扬上去。 影七捂住自己衣襟,见世子殿下终于有心情捉弄自己玩了,才放了心。殿下就该这样,一直笑着。 李苑缓缓收了笑容,望着愈发火红的天边霞云。 影七就在身边乖乖跪着,安静地陪着他。 李苑忽然揽过影七的脖颈,把小影卫拉到面前,低头亲了亲他眉心。 影七的眼睛立刻睁大了,细长苍白的指尖下意识摸了摸那处,耳朵尖噗的一下子就红了,眼睫扬起来,怔怔望着李苑。 “谢……谢……谢殿下……赏赐……?” 影七心里跳得厉害,急促地轻轻喘气,不知道该谢什么,他又确实觉得殿下的吻是赏赐。 李苑低头问他:“你会一直在吧。” 影七懵懂地点点头,其实还沉浸在刚刚那个亲吻里。 李苑声音囔囔的:“我……当今皇帝庸碌无作为,丞相虎视眈眈,文武官员忌惮齐王府兵权,若……若是父王哪一天真的离开……我……我得保护你们。齐王府……不能倒了……” 影七心道,殿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锦衣玉食不受苦累,能保护得了谁?殿下一辈子安逸清闲,是影七最大的心愿。一切苦难,影七愿意替殿下尽数受着。 影七说:“好。” “属下……王爷今日叫属下去说话,属下回答了,王爷很高兴。”影七说话时一直垂眸看着李苑的嘴唇,莹润漂亮,露出一点白白的齿尖。 李苑偏头看着他,小影卫在小心翼翼邀功,还老是盯着自己嘴唇看。 他就是想要奖励,还想要自己亲他。 李苑捞过影七后颈,偏头亲了亲他微薄的嘴唇。 影七彻底僵住,微抬起头望着李苑,眼神都在发抖,几乎一瞬间就消失在李苑怀里,逃也似的躲进了树林阴翳之中,再不见人影。 李苑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拂袖回府。 他没再唤影七出来,他知道他一直都在。 第二十七章 作茧(五) 影七藏匿于斑驳林木中,隔着层叠叶缝望着世子殿下,随着世子殿下缓缓离开悬崖,影七亦在茂盛树木间轻盈跃动,身姿灵动矫捷,穿梭于林木枝桠却能不碰任何一片树叶。 他的耳朵尖红热得不像话,温度一直传到了脸颊上,常年苍白冷淡的脸颊也漫上一丝红晕,不光脸红,几次走神撞在树干上,飞快接住被自己震落的鸟窝,讪讪地把鸟窝再安放回枝桠里。 殿下……亲了自己……一小下。 影七觉得自己刚刚已经羞成一团了。 世子殿下风流无心人尽皆知,影七小心地揣摩着殿下的心思,在殿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中强行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尽力说服自己,殿下对自己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况且,殿下珍爱的画像是他的母亲……不是未婚妻。 影七走得快了,坐在枝桠上等一会世子殿下,表情冷淡,托腮出神,眼神里塞满幸福,尽是得偿所愿的满足。 九月初六是殿下生辰,送殿下些什么才好。 殿下什么都不缺。 只有最好的东西配得上殿下。 影七思索许久,失落地觉得自己身无长物,拿不出贵重的礼品。 忽然眼前亮了亮,打算趁着这几日轮值歇班的空闲回一趟影宫,那儿还放着自己一件东西,大概算是影七能拿出来的最贵重的东西了。 一路护送着殿下回府,世子殿下一夜没睡,恐怕已经很累了。 影七靠坐在世子殿下寝房的房梁上,俯身望着殿下侧身窝进柔软的蚕丝被里,发丝垂落在地上,睡得安详。 影七悄悄落地,跪在床榻边,把落在地上的长发捧起来,放回床榻里,望着殿下的睡脸发了一会呆。 只有殿下睡着的时候才敢这样看他,平时是不敢这样看的,会坏规矩。影七恋恋不舍地跪在床榻前,想一直看着殿下,再多看一会儿。 殿下真好看,像下凡来的。但仙人又不会如此顽劣。世子殿下身上有一种独有的,出尘逸世的烟火气息,让影七迷恋至深。 今日统领要鬼卫到齐,操练新战术,影七只好悄悄退出了寝房,往训场去了。 李苑装睡装了许久,怕再装下去就真睡着了。他睁开眼睛,想象了一下小影卫刚刚跪在自己身边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一定又呆又可爱。 李苑更加确信,这个小影卫是深深喜欢着自己的,不知来由。李苑也并不去问。在他心里,喜欢他的人实在太多,世子殿下收到过无数爱慕,渐渐就会觉得,他人爱慕自己是理所应当的。 但唯独对影七,李苑心里生出一种占有欲,强烈的霸占欲望,越来越想把这个乖巧顺从的小影卫攥在手心里,看着他对旁人冷漠凶悍,对着自己软顺服从,乖乖地叽叽叫才行。 李苑刚阖眼,寝房外就传来吵嚷声,只听外边那小丫头流玉说:“您来啦?这时候了,我们主子理应醒了,您先到这边居室喝杯茶,稍等会儿。” 李苑不耐烦地掀开被褥,叫了一声:“醒了,梁霄,进来。” 雕花木门推开,流玉端着洗漱的铜盆和布巾进来,放下便退了出去,随后闪进一片鸿雁衣袖,再是腰上挂的那坠红绳的黑玉排箫,梁霄挤进来,搓着手问:“醒的挺早啊,该用晚膳了吧?” “还不到晌午……”李苑打了个呵欠,舀水洗了把脸,懒洋洋靠在床头,“醒个屁,还没睡呢。” 梁霄震惊,往李苑椅上一坐,露出一脸狐疑笑容:“昨晚去哪儿红袖添香被翻红浪去了?” 李苑哼了一声。 梁霄赔了个笑:“逸闲,之前那事,王爷罚你没?” 李苑挑眉:“闹盈月坊?” 梁霄猛点头:“听说把那日当值的侍卫小厮全斩了,你……没事儿吧,王爷没罚你去剑冢吧。” 李苑摆手:“我老爹还不至于因为一对狗男女罚我去当苦行僧,剑冢?我在那里待好几年,我可不去。” 梁霄松了口气:“那就好,归根究底这事还是我找你,对不住。” “没事,言玺本就在家里受欺负,好歹也是贵族之子,平白受羞辱我也看不过眼去。就是可惜那十几条人命,白白送给了陈贵妃那个狐狸精和陈元礼那个绣花枕头。”李苑叹了口气,“我让人去安顿他们家人了,怪我,让下人受连累。” 梁霄连忙道:“别,安顿的银子我出就是了。孔妹妹在家里哭了半天,说连累你受罚,吓得都不敢来见你了,现在在我家呢。” 李苑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好好了不说这个,心烦,我爹趁人之危,想起来就憋气。” 梁霄继续赔笑:“得了,我这不,来给你赔不是吗,上次,误会。” 李苑瞥了他一眼:“你该给我赔不是的时候多了,上次是哪次?” 梁霄道:“就,给你小影卫找了几个姑娘……” 李苑一拍床铺:“噢,那是你小子找的啊!” 梁霄耸耸肩,举手缩脖子:“别别别,我错了,逸闲,苑儿,我错了,你至于嘛!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那小影卫才来几天啊,你就为了他,吼我。”梁霄悲伤捧心,竖起一根妩媚的手指头,戳戳李苑胸脯,“你伤到我的小心心了,好凶。” 李苑抬腿就是一脚,恶心又忍不住笑:“滚出去,大晌午来恶心我,滚!” 梁霄从善如流,赶紧保证:“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罩着那小影卫行吧?以后他去我们家坊市赌坊花楼,统统不要钱,随便拿。” 李苑又瞪他:“花楼?” 梁霄面不改色:“酒楼啊,我说酒楼,你想啥呢,心中有妓/院,听什么都是妓/院。” 李苑冷哼:“用不着你罩我们家的小影卫。” 梁霄又捂心口:“哎呦你们家的……他是天仙还是怎么的,这么得你宠。从前你那些小兔儿……还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李苑嘴角微翘起来,倚在床头哼笑:“我喜欢他,看上他了,不行吗?” 梁霄啧啧两声:“那我真挺替那小影卫可惜的,怎么就被你看上了,孩子倒多大霉。” “照你说的,小影卫喜欢你,他肯定让你上。长得就是一副鲜嫩多汁的模样。既然是影卫,估计比小兔子还带劲。” 李苑皱皱眉:“他不是小兔儿。” 梁霄还挺诧异:“怎么不是了?你是不是,看见他,就想搂过来亲两口,不想让别人碰,也不想让他跟别人说话,就得乖乖朝你摇尾巴?” “看你这脸色,我猜中了吧?”梁霄拣了点心盘里两块花生酥扔嘴里,“那你这不就是把他当小兔儿了,就比从前稍微多了点耐心呗。” 王族贵胄的贵族病,喜欢什么都不会怜惜,只知道霸占着囚禁着,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对情/人挺不错的。 李苑又打了个呵欠:“那你说我应该怎么样。” 梁霄望天摇头:“别问我,我不知道,我又不喜欢小影卫。不对,我对你们家影焱姑娘挺感兴趣的,那胸脯、小蛮腰……” 李苑道:“旁人你看上谁我都不管,我们家这几个鬼卫,你谁也别想动。” 梁霄笑起来:“行,不动。本来我想请你去醉仙楼撮一顿赔罪的。” 李苑蒙头钻被窝里:“不去,困。” “那我先撤了,下次请你吃腰子补补。” “滚一边儿去。” 梁霄啧啧感叹着推门走了。 有名的瘟神齐王世子,越州的小霸王,能喜欢上别人?他才不信。 李苑蒙头在被窝里躺了半天,翻来覆去睡不着。 影七在自己心里,能算什么呢。 就是一个,莫名闯进自己生活里,又莫名让自己放在心上的一个少年。他能在自己心上待多久?一个月?三个月?更长的话,一年? 他没什么特殊的,只是比自己从前身边的无数美貌少年多会一点功夫、性子冷一点而已。 只是在自己眼前反复出现,起初是秦淮的温裳公子,再是红树林从天而降的黑衣小哥,再是身边痴迷爱慕的小影卫。 没有必要真的喜欢上一个不可能走远的人。 李苑试图说服自己。来消磨心里让自己都感到不安的一丝不同的感情。 一觉睡到傍晚,流玉来看过几次,见世子殿下睡得正香便没打扰,听见殿下醒了,便端着刚热的饭食进来。 流玉把热粥和精致小菜端上桌,边摆边道:“您醒啦?昨晚没睡好么,睡了一整日,王爷担心您,遣人来问呢。” 李苑睡得迷糊,懒洋洋靠在床头,问流玉:“影七呢,他该来守夜了。” 流玉拿布巾给李苑擦手擦脸:“今日鬼卫大人们操练战术,影七大人还没回来呢,一整天了,想必大人们都累坏了。” 李苑揉了揉眼睛,问:“在训场?” 流玉道:“在府外枫树林。” 鬼卫操练战术是极其隐蔽的,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训场操练,会找一处隐秘场所,这一次演练的是护送索敌阵容。 越州树林众多且茂密,一旦需要护送主人必然会经过无数树林,树林中极其容易被埋伏,一直是战术中缺漏最多的一个地形。 很多敌人会直接埋伏在树上,居高临下偷袭,需要一个轻功极佳的鬼卫负责解决所有树上高处的伏兵。 几个鬼卫相互倚靠,坐在树下休息,枫树林中红叶飘落,几个人身上都沾着红叶。 影五趴在影四腿上累得快睡着了,有气无力道:“哥……我饿了……我快饿死在这儿了……” 影叠垂着雪白的眼睫,捧着热茶道:“那埋在这儿挺好的,风景好,风水好。” 影焱也有些疲惫,抱着怀里的火器擦了擦尘土,时不时捂着肚子皱眉待一会。今日正来葵水,小腹疼得厉害,即便如此也撑着虚弱的身子训练了一整天,嘴唇都有些发白。 影六悄悄蹭到影焱身边,从怀里摸出几个红枣塞给影焱:“焱姐你吃这个,听说补血的。” 影焱疲惫笑笑,把红枣含进嘴里,微笑道:“多谢。女人就是这个东西最麻烦。” 影六赶紧道:“回去我给你熬红姜,暖身子。” 影叠慢悠悠打了个岔:“多喝点热水就行。” 影六瞧了他一眼:“所以二哥没媳妇,注定孤独一辈子。” 影叠慢腾腾哼了一声:“你也……没有呢。” 影六噎住,脸红道:“我、就快有了!” 影七靠在树下,喘息不止,长时间飘空作战实在太耗费体力,他的轻功确实极好,却是单体作战,需要挨个解决敌人,大大延长了滞空时间,到最后已经快站不住了。 影四低头在册子上描划,更改策略,低声自语:“影七并不擅长密林空战,我们要改战术,或者让影七换兵器,换一个群伤兵器。” 影六抬起头:“我,我新设计了一个暗器,是扇子,扇骨开刃,三十六根扇骨里都有暗器,单体和群伤都相当猛。图纸就在我房里,我可以做来让影七试试。” 影七喘着气靠在树下,阖眼点了点头:“我试试。” 第二十八章 作茧(六) 影七现在一睁眼就会晕眩,靠在树下休息,喘了口气道:“群伤暗器我控制不好,尽力而为。” 影四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在纸上描画,头也不抬,漠然道:“用不好也不必勉强,我会改战术。” 影七合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前辈们皆已炉火纯青,影七拼尽全力才能追上前辈们的脚步。这个队伍里天才太多,他昔日自傲的资本成了同龄人能轻易达到的境界,影七有些挫败。 看来今后非加训不可了。 影四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众人都如释重负。 影叠吹了声口哨,一头雪白灵鹿从枫林深处跑来,影叠倒骑白鹿缓缓而行,悠哉喝茶养生。 影六帮影焱扛着火器,一手搀着她手臂,关切道:“焱姐,我背你吧?” 影焱抿唇摇头,接过影六肩上的火器筒,往自己肩上一扛,回眸温柔笑笑:“不算什么。” 影六久久望着焱姐窈窕背影痴呆。 影五扒在影四脖颈上撅嘴:“哥哥,背我吧背我吧!” 影四哼了一声,缠满药布绷带的右手抬起来,揉乱了影五一头乱糟糟的头毛。 影七跟在几人旁边,一手从腋下穿过扶着隐隐作痛的盐刑伤口,面无表情冷淡跟随,后腰剑带上两枚青蛇剑柄青光冷冽。 残阳余晖下,群狼归巢。 今日饭堂里热闹,六个鬼卫难得聚在一桌用晚膳,周围姑娘少年的目光时不时飘过来,望向自己最心仪的梦中佳人。 影焱无疑是最受瞩目的,王府里女影卫少,女鬼卫更是仅此一位,相貌明艳动人,举止温柔大方,身无佩环点缀,更胜出水青莲。 影六殷勤给影焱夹菜:“焱姐,吃这个。” 影焱叹了口气,转头又问影七:“小七,在这还吃得惯吗?” 影七点头:“都好。” 影七在众人间难免拘谨,但心里是喜悦的,他觉得自己正渐渐被同僚接纳,迟早也会得到统领和王爷的认同和信任。 影五稀里哗啦吃相感人,感激地看着影四把他自己盘里的肉都夹到自己碗里。 影六羡慕地看着影七被焱姐关怀,端盘绕过来,坐在影七身边,语重心长拍着他肩膀道:“七啊,哥给你讲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影五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在影七身边道:“那啥,小七,我给你讲一个猪来了的故事。” “……”影六一噎,端盘子摇着尾巴追着焱姐走了。 影五继续扒饭,对影七道:“我再给你讲一个猪走了的故事。” 影七趴到桌上,手臂掩着下半张脸,忍不住嘴角扬起来,冷冽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影五含着一嘴饭,嘴上沾着饭粒子,惊呆了。 原来他能做出其他表情,影五一直以为他跟他哥一样,从娘胎出来脸就瘫了。 用罢晚膳,众人各自回住处歇息,影七还得给世子殿下守夜,跑去水殿把身上汗渍洗净,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飞奔着赶去殿下寝房。 寝房里琴声清韵绵长,青灯摇曳,殿下正抚琴。 影七匆忙顺着房梁进了寝房,落在李苑身边,仓促道:“属下守夜迟了,殿下恕罪。” 其实守夜没有一个准确时间,只要主人入睡时人在岗位上即可,也不算迟。 世子殿下看上去不大高兴。 因为流玉回来时候说,在饭堂遇见鬼卫大人们用饭食,小丫头特别惊奇可爱地说,影七大人笑得可开心了,跟影五大人说说笑笑的。 小丫头谈起影七大人时脸颊上都飞起红晕,一看就是春心萌动,荡漾起来了。 李苑本就对影七从不向着自己笑非常不满,一听这小丫头话音里的春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象到,那些小婢女乃至那些影卫姑娘们对影七的痴迷眼神,大胆些的说不定都送了情信了! 所以李苑黑着脸,没搭理影七,让影七在一边跪着。 影七很累,单膝跪地,单手扶地的姿势更让人疲惫,但就是一丝都不显露在脸上。 李苑自幼得宠,身为世子,又是独子,呼风唤雨惯了,要什么就有什么,喜欢什么非得立刻夺过来不可,长这么大玩过的花样儿不少,身边走马观花的阅历无数。可见了影七,心里便不一样了。 正因为他看起来干净得如一张白纸,李苑才更想揉皱他,想看见他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出的表情。 他想等着影七先说一句服软的讨好的话,自己也就顺势饶过他了。 可李苑还不够了解影七,他冷淡疏离,明明屈身为仆却又不肯谄媚,明明那么想得到自己的关注,却也从不去摇尾乞怜。像凌雪怒放的白梅,干净纯粹,冷漠而不容亵渎。 世子殿下不发话,影七便一直跪着,等待着殿下的怒气过去。 殿下亲过自己了,一定对自己是不一样的,影七虽然累得厉害,心里仍旧欢喜。 但渐渐的,身上的盐刑伤口疼痛加剧,影七有些跪不住,身子晃了晃。 却听世子殿下冷漠道:“你不是影卫吗,跪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 影七心里猛地一凉。 殿下生气了。 是因为自己来晚了? 自己训练回来却没立即过来守夜,还去跟他们用了饭再来,殿下一定生气了。 影七在心里拼命猜测,又责怪自己,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低头认错:“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李苑就知道他得这么说!嘴角抽了抽,起身抓起影七,拎到自己身边,俯身抬起他下颌,冷笑道:“你也给我笑笑,我就放了你。” 影七不知所措,茫然望着李苑。 半晌,试探着轻声说:“属下……下次训练过后就来给您守夜……不去吃饭了。” 李苑气得心肝疼,这小影卫反思半天就想出这么一个结果。 他心里忽然很不安。 这个小影卫在越来越多地影响他的情绪,这不是他该有的感情,他应该无情些,最好能把这个小影卫当玩物,不痛不痒的最好。 李苑忽然就怕了,扔下影七,让他出去。 影七不解地仰头问:“不在这里守夜吗。” 李苑说:“出去,回你住处睡,别让我看见你。” 随即便看见影七如同受伤小兽似的眼神,李苑险些就心软了。 影七低下头,哑声道:“是。” 膝行两步退开,转瞬间消失在寝房里。 影七走后,李苑坐在床边出神,忽然像疯了似的从床下翻出一个尘封多年的长盒,积满了灰尘。 李苑将私印取出,印鉴前端的牡丹花纹严丝合缝合进长盒锁扣中,只听咔嗒一生锁响,盒缝里散出柔光。 两颗夜明珠在角落里镇着,盒中静静躺着一把龙骨弯月弓,凤筋弦,龙王骨,开弓便有百斤。 李苑紧紧攥着弓把,想把它拿出来,挣扎许久,狠狠合上盖子,把弓匣子扔回床榻下,又狠狠踹了两脚,胸口起伏。 他答应过父王了—— 太子李晟继位之前,不碰弓弦、不露锋芒、不能真心喜爱任何女子。 前两条害自己害王府,第三条害爱人。 齐王府三十万啸狼兵符世袭,瓜田李下,如履薄冰。这世子殿下看着光鲜,着实活得再痛苦憋屈不过,他不能有才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能有爱人,一旦与人暧昧,不论是何家姑娘,不出一年便会被监视者视作齐王党羽,满门遭灭。 李苑愤恨地踹了那弓匣子一脚,爬上床榻,蒙头强迫着自己入睡。 这一天睡得太多了,到了晚上怎么也睡不着。 小七还在吗,是不是回去了。 影七还在,就在寝房的屋顶上静静守着。 九月的夜晚寒凉,影七抱成一团坐在屋檐上,受伤地垂着眼睑,手脚冰凉。 世子殿下生气了,赶自己出来。 下次再也不去吃饭了,一定早早过来给殿下守夜。 殿下是不是就会消气了。 影七心里惊惶,抱着腿蜷缩起来取暖,等待着夜晚快些过去。 时辰总是不尽如人意,影七艰难等了很久,才过去半个时辰。越州寒得早,九月的深夜已经很冷了,不多时又刮起风来。 李苑仰面躺在床榻上,听见窗外风响,他坐起来,试探地敲了敲床沿。 果然,影七一瞬间便落了下来,单膝跪地,仰头望着自己,眼神受宠若惊,期待又感激。 李苑一下子就遭不住了,起身把影七扯过来,把他冰凉的身子裹起来,摸了摸他额头,万幸没发热。 “我叫你回住处为何不听话?”李苑低声质问。 影七眼神里的欢喜又一下子浇灭,颤颤垂下眼睑,声音微哑:“属下走了……没有人给您守夜。” “唉好了,本来就没必要守夜,王府里能有什么事儿。”李苑拉过自己外袍给影七披上裹起来。 影七恳切道:“属下下次不去吃饭了,训练结束就回来给您守夜,殿下……息怒。” 李苑无奈扶额。 “行吧……原谅你。饭该吃吃……不吃也行,我给你开小灶。” 虽然他根本不是在气这个。想让小七对他也笑笑这种事,强求不来。 李苑想抱他睡,无奈小影卫是无论如何不敢爬上主子的床的,跪在李苑床下,趴在床脚守了一夜。 他太累了,守到后半夜的时候趴在李苑脚下睡着了。 李苑醒来望着他,拿了件衣裳披在他肩头,托腮看着他。 第二十九章 作茧(七) 昨日睡得太多,李苑醒的很早,天还没亮。 醒来看了一眼脚下,没人。 揉着睡眼看了看床底,也没有。 这小影卫,还真是一歇班就走啊,一点儿也不惯着。 李苑敲了敲床沿,轮值的鬼卫倏然落地,影焱颔首问:“殿下有何吩咐。” 李苑打了个呵欠,慵懒道:“影七呢。” 影焱抿唇笑:“小七起早去了训场。” 李苑皱眉:“你们训练怎么改这么早了。” 影焱摇了摇头:“小七是去加练呢。” 李苑连连打呵欠,反正又睡不着了,披上衣裳:“带我去看看。” “是。” 灯火熹微,天还没亮,王府寂静,训场也空荡无人。 李苑在训场的铁栅门下站定,揣着手向里面张望,看见两三个穿黑衣的人影,其中一个是小七。 影七求了影四影五兄弟俩指点,影四作为统领自然答应,影五本就嗜睡,大清早被他哥拖来训场,抱着石柱也能打起呼噜来。 影七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金沙溢出指间。 他喘得厉害,寒凉秋日汗流浃背,双臂衣袖挽起,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肌肉。 影五困得快睁不开眼睛,抱着训场的石狮子道:“唉呀小七……慢慢来吧……大清早的干嘛非要来挨打呢,你是有多想不开……别说王府了,你就是从北华这一片找,能有几个敢跟我交手的啊……” 影四面无表情,坐在一头石狮座上,翻看着记录战术的旧册,用笔勾画,漠声道:“太差了。” 飞廉组的鬼卫仍旧有难以攻破的局限,在地形复杂时可以轻功辅助,这样的空场里遇上对手无处遁形,很难活命。 影五说得没错,在实战里,擅轻功弱格斗的飞廉组鬼卫太容易牺牲。 影七无奈点头:“是,我会继续加训的。” 影四合上旧册:“不可急功近利。今后我会慢慢教你,今日足够了,回去休息。” 影五早就趴在石狮子头上睡着了,打起一串小呼噜。他打影七一只手足够,实在没什么挑战。 影七挣扎爬起来颔首作揖:“多谢统领……我再留一会。” 影四目视着影七许久,扛起睡得翻白眼的影五回园林睡觉去了。 李苑在训场铁栅门外伫立,无言望着一身伤痕灰土,仍旧固执留在训场里独自加训的小影卫。 影焱走过来,给李苑披上一件衣裳保暖,抱臂望着训场里孤寂固执的身影,朱唇微扬。 “小七和您少时很像。”影焱轻声道,“您当初在剑冢里也是如此,前辈说,要您拉断一万根弓弦,您果真就那么做了。” 李苑抬起右手,看了看自己光滑莹润的手掌和指节。这上边曾生了无数层硬茧,被父王逼着用药液泡掉了,从此再不准他碰弓箭。 “和我像……有什么好的。”李苑放下手,远望着影七挥汗如雨的身影,无奈笑笑,“一样被斩断羽翼,永远关在笼子里吗。” 影焱摇头:“殿下,您不会一直如此,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您自由。” 李苑咬牙道:“你们谁都别干傻事,我这样挺好的,不愁吃不愁穿,纨绔一世,足够。” 影焱不置可否,颔首遵命。 世间许多事,不是一位世子殿下能够掌控得了的。 影焱问:“殿下去同小七说说话吗?” “不了,回去给他拿点药,从我账上取。” “是。” 李苑知道他的小影卫要强,每次见自己都把身上打理得一干二净,狼狈的样子一定不想让自己看见。 影焱陪着李苑回去,路上轻声感叹道:“殿下真贴心。” 李苑回头看她。 影焱弯起月牙似的眼睛微笑:“被您喜欢是件走运的事。” 李苑咳了两声:“不是啊,我没有啊,别瞎说啊。” “属下告退。”影焱送世子殿下至寝殿,撤身隐没进阴影之中。 影七今日寻了个空闲,向影四告了个假去影宫。 影宫坐落洵州,与越州相去不远,影七脚力好,半日就到了。 影宫守卫拦下影七:“站住,干什么的!” 影七摘下腰间红木影牌递上:“我来取东西。” 守卫一见这影牌上的天香牡丹纹,顿时肃立行礼:“原来是鬼卫大人,小人失礼,您请进。” 影宫三位掌事各司其职,李掌事李牧岚掌印,主考核选拔人才;薛掌事薛宁海掌罚,主刑罚操练;赵掌事赵灵运掌兵,也称神匠,主铸造鬼卫神兵。影宫宫主不常现身。 影七进影宫时,薛掌事见人便叹了口气,这小子,挺过盐刑还当了鬼卫,地位还压自己一头,这可哪儿说理去。 薛掌事上前给影七行了一礼,心里只想着这小子千万别记恨自己。 影七至今看见薛掌事仍旧会脊背发冷,匆匆还了一礼便走了。 影宫里弥漫着阴森潮湿的血腥味,从各个方向的刑室中传来凄惨哀嚎,影七低着头,双腿发软,扶着墙,指尖颤抖。 匆匆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影七扶着墙角干呕,呕到胃里泛出酸水,两个小腿都在发抖。 他没想到自己对影宫阴影至此,盐刑留下的创伤不仅在身上,还在心上,若不是非回来不可,他一眼也不想再看见影宫的大门。 “哎,哥们,你还好吧?” 身后有人说话,少年的声音清脆天真。 影七缓缓回头,看见那小个子的少年。 颜伶商一蹦三尺高,见鬼似的后退咣当贴在墙上,哆嗦道:“寂寂寂寂寂寂寂哥?寂哥!我天天都给你烧纸啊你在底下过得好吗!不会是来带我走的吧?我我我我刚考进九婴组,前途一片光明,你可别带我走啊!” 影七见是熟面孔,缓了口气。 “进九婴组了,恭喜。”影七道,“再熬一阵,就出来了。” 颜伶商壮着胆子,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影七:“寂哥?活的?” 影七皱眉。 “真是活的!”颜伶商蹦跳着扒在影七身上,欣喜若狂,“老大你怎么挺过盐刑的,你真爷们!!!” 一提盐刑,影七胃里翻涌,恶心不已。 “不提盐刑。”影七强忍住没有失态,“我来取我落在这的东西,之前走的,太急。” “行行行我带你去!”颜伶商堪比他乡遇故知,小个子跑起来虎虎生风,拖起影七就跑。 一路上狂吼:“喂!都看过来!咱们老大回来了!影卫!老大是影卫了!” 影七揉着太阳穴,低声道:“是鬼卫。” 颜伶商愣了一下,露出一个老驴啃着仙人球的震惊表情,比之前吼声高了三番:“鬼卫!” 这时候正是影卫训练兵休憩的时辰,大家都闲着,不多时就全被颜伶商给招呼过来。 影七像乍回花果山的美猴王,一群小猴儿叽叽喳喳涌过来围观。 影七即刻消失,冲过来抱腿的小猴子们扑了个空。 颜伶商从人群脚底下爬出来,追着影七跑了:“哎老大等等我呀!” 翻出训练场,落在后门附近,周围才安静。 颜伶商趴在训练场的小窗口,探头看着影七:“老大我不能出去,出去就要挨罚了。 “不必出来。”影七蹲在墙角,双手在一块压实的土地上翻土,挖了一会,露出布包一角,影七小心翼翼把布包挖出来,拂去泥土。 颜伶商趴在窗台上,双手支着头:“这不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嘛,那么贵重,要拿去做什么?” 影七默不作声,起身离开。 颜伶商叫了他一声,影七回头看他:“何事。” 少年托腮问:“老大你说,我能挺过这三年吗?” “我会不会死在这儿?” 影七转身望着他。 颜伶商眨着大眼睛,揉了揉头发:“我不想当小乞丐了,我也想出去,当影卫。” 影七道:“在心里想一个人。” 少年一愣:“什么?” 影七的身影消失,留下一片冷寂风声。 “在心里想一个人,熬不下去的时候,就在心里想着他。” 这办法确实很好的,只可惜有副作用—— 会迷恋上心里想的那个人,从此无药可医。 影七得赶紧赶回去,回去就是九月初六,世子殿下的生辰。 他回府的路上居然撞见了影四和影五,在朝着王府方向飞奔。 影五看见影七大吼道:“快回王府告诉殿下!上次那砒霜果然有问题!什么都别吃,什么都别吃!” 影七脸色一僵,如迅疾雷电,刹那间没了踪影。 影四影五在查影七所说砒霜之事,查了周边各个药铺出项,果真有几处有问题,有人在各个药铺采买一些不常用的药,从里面捡出有毒的几味,药铺的老板们都说,今日忽然就没人再光顾生意了。 且不论陈贵妃和陈元礼有没有这个胆子毒杀王族贵胄,有人在利用此事从中作梗,想借刀杀人是真。 影七御风而行,片刻间便回了王府,殿下的生辰宴尚未开场,影七飞快顺着堂檐进了大堂,落在李苑脚下。 李苑莫名其妙:“怎么了,气喘吁吁的。” 影七低声道:“殿下,饮食有异,勿动。” 李苑脸色一僵,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指尖沾酒在席桌缎子上写了几个字,指给王爷看,老王爷看罢,眼神微凝。 影七才松了口气,刚想退下,便听一声悠扬的传告: “陛下御赐秋酿玉露,贺世子殿下生辰——!” 李苑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 喜欢本文记得加入收藏嗷 第三十章 作茧(八) 李苑平时不喜结交显贵,在座宾客也不过是几位老王爷旧友,梁三少爷跟孔言玺也在。 皇上身边的徐公公缓缓入堂,身后下人端一雕龙壶秋酿玉露,一玉杯,还有几个端着珠宝锦缎赏赐的宫婢,鱼贯而入。 在座宾客皆起身行礼。 有礼如此,主人不动筷,宾客亦不能动,孔言玺悄悄拿起一块糕点,被梁霄拍掉。 “别吃。”梁霄皱了皱眉,低声告诫。 孔言玺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梁霄轻声道:“刚刚那个影卫过来跟逸闲说话,逸闲就把筷子放下了,脸色不大好,这一屋子菜里想必有蹊跷,不吃为好。” 孔言玺哦了一声,小声问:“那圣上赐的酒,喝还是不喝?” 梁霄摇摇头:“满桌的菜,逸闲都可以不吃,唯独这酒……不能不喝。” 君上之赐,臣岂可辞? 李苑和老王爷一同起身行礼谢恩。 李苑低头跪在地上,额头冷汗直冒。圣上御赐的秋酿理应是绝无异样的,但若是有心人故意挑拨齐王同当今圣上的关系,这酒里恐怕…… 若真有毒,李苑喝了,老王爷纵横沙场数年,为大承守护江山数载,晚年便只有这个儿子是自己的命根子,齐王爷痛失独子,手握啸狼营三十万铁骑,起兵造反讨个公道绝非不可能之事。 若李苑不喝,便是拒圣上好意,齐王府本就因手握兵权功高震主,李苑忍辱负重隐藏锋芒皆是为此,那些文武朝臣便更有理由借题发挥,给齐王府按上一个蓄意谋反的名头,收回兵权事小,覆灭齐王一脉是真。 影七焦急地跪在李苑身后扯他后摆:不能喝,殿下、不能喝。 谁能保证这里面是干净的? 如今形势,除非赌一把,喝下去,无事,方能风平浪静。 但李苑又有几条命能赌? 老王爷枯槁的拳头紧握,缓缓起身:“苑儿风寒方病愈,臣弟代苑儿……” 他老了,横竖是要去见阎罗的。 徐公公有些不满:“王爷,这可是陛下赏给世子殿下的。” 李苑飞快起身抢过那壶酒,笑道:“小侄多谢陛下赏赐。” 打翻,打翻就行了,不慎拂了圣意的罪过,总比被污蔑谋反或是丢了小命强。 梁霄见李苑真要喝下去,急忙偷偷扯孔言玺衣袖,压低声音道:“快、快去找医殿的医者过来,快去。” 梁霄额头上也渗着冷汗,齐王府万一跟谋反牵连上,他们越州梁家也得跟着灭。又替李苑捏一把汗,若是这酒喝下去无事,还剩一桌菜,徐公公都来了,菜还能一口不动吗。 突然,李苑一个踉跄,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手里的酒被一把抢过去,影七夺过李苑手里的酒,仰头全灌进口中。 影四影五赶回来时,正看见影七夺了御赐的酒,全灌进嘴里,一滴不剩。 在座宾客全愣住了,这人谁?看他穿着普通的麻布常服,也不像有身份的。 “操……”影五眼睛差点瞪出来,影四拉着影五站在大堂外,冷漠道,“所幸他没穿影卫服,不会连累王府。” 话虽如此,影四着实还是为影七的举动诧异了一把。 徐公公一张老脸都绿了,捏着兰花指怒道:“这、这、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李苑也僵住了,一瞬间恢复了意识,趁机一把掀了面前摆满珍馐佳肴的桌案,一声巨响,饭菜洒了满地,吼道:“这是哪儿来的贱仆?!懂不懂规矩?!来人!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影四影五趁机冲进来,拖着影七架了出去。 影七脸色很差,被拖走时望着李苑,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 李苑看着影七渐渐出了自己视线,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几乎咬碎了牙,才没让眼睛里流露出任何痛苦,扬起嘴角笑起来,温和道:“小侄有罪,改日定给陛下一个交代。公公长途跋涉,不如……” 徐公公脸色才好看了些,道:“不了,殿下还是多留工夫教教下人吧,老奴,先回宫复命了。” “公公慢走。”李苑满脸笑容洋溢,亲自送徐公公出门。 王爷目视着儿子一举一动,毫无破绽的明眸笑意,心里更多是酸楚和心疼。他自己无能,让苑儿受委屈,向一介阉人笑面逢迎。 又能如何?若他孑然一身,便是鱼死网破也要与他们拼个高下,他不能现在起兵攻进京城,让苑儿背上一个叛王之子的罪名,永远翻不了身,恶名留史,万世唾骂,不能让苑儿整日担惊受怕,不能安枕而眠。 他还没给苑儿铺好将来的路。 兵权不能交,齐王府不能倒。那么多年都忍了,不能功败垂成。 李苑咬牙切齿送走了徐公公,转身就跑, 全然没了世子风度,衣裳垂落长发凌乱,飞奔着追上正拖着影七去医殿的影四影五,影七扶在墙边,跪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酒里确实有毒。 有人蓄意挑拨离间,逼齐王造反。不料却出了影七这个变故。 “让开点儿。”李苑推开他们俩,打横抱起影七,朝医殿飞快走去。 影七意识模糊,嘴角挂着一丝血迹,一手抓住李苑的衣襟,一手摸自己怀里的东西,想把东西交给他。 “殿下……生辰……”影七用气声虚弱道。 李苑低头吻他额角:“不会有事,府上好药繁多,放心,不会死的,冷静点。” 其实影七很冷静,是李苑自己慌了。 孔言玺来得及时,带着魏世医拎药箱跑来,从半路截住李苑,给影七灌了一大袋子熬好的药汤。 影七趴在地上呕吐不止,刚吐干净又被灌了一大袋药汤。 反复三四次,影七几乎昏厥,耳鸣,浑身半丝力气也无,只能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温暖胸膛抱着,紧贴着,忽然身子一轻,被打横抱起来,不知被抱去了哪儿。 生辰宴彻底混乱了,宾客们见王爷脸色不善,纷纷告事早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霄讪讪坐在角落的桌案后,不敢说话。 影四影五回禀,说世子殿下抱着影七回寝殿了,魏世医来得及时,性命无碍。 老王爷手中桃木杖重重锤地,低声道:“你们俩,去……给本王查……是谁这么大胆子,毒杀王子,把背后操纵的找出来,找不出你们别回来了!” “是!”二人领命,即刻撤出大堂。 影四出了大堂,扬手一鞭子抽向空中,发出一声刺耳震响,周围即刻落了三十几个黑衣影卫,颔首听命。 影四道:“挨个查周边药铺中常买这几味药材的,都查出来,一个也别放过。” “是,统领。” “哥,我们去哪?”影五急促道。 “去查盈月坊陈元礼。”影四眼神同样暴怒冷漠,“还有贵妃陈素清,到底在跟谁……牵线。” “好。” 李苑把影七抱回了自己寝房,就安放在自己床榻上,趴在床沿边守着。虽说喂了百解丹,也浣了胃肠,但毕竟是毒伤,影七至今还没醒,脸色苍白憔悴。 李苑内疚不已。 当时大概还有更好的办法吧,为什么当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李苑趴在床沿上抓着自己的头发,挣扎许久,终于叹息一声,无奈趴在床沿边。 最好的法子便是有人替他喝了,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李苑长发垂在地上,整个人颓废地靠在床头,看着躺在自己床榻上毫无防备睡着的少年。 他睡着时显得没有那么冷淡,也没有那么拘束,轻松了些。 李苑俯身靠近他,在他唇角亲了亲。 小影卫偶尔会小心翼翼向自己邀功,会看着自己的嘴唇,想要自己亲他。 李苑爬上床榻,把影七抱起来揽进怀里,把他苍白的脸靠在自己肩窝。 世子殿下金枝玉叶的肩膀已经承受了太多,若守不住王府,便护佑不了任何人。他早已做好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准备,可若踩的是影七的尸骨,他还爬得上去吗。 身为世子,齐王之后,天潢贵胄之躯,为什么只能受镇压受监视,他与太子都姓李,凭什么就得忍到他登基方才能熬出头。 太子李晟是李苑堂兄,待李苑不薄。 李苑原本爱戴他,现在却被磨得只剩怨恨,恨他比自己多生了一条帝王命。 俯首称臣没什么,只是别让身边的人受伤害。 影七在怀里安静地睡着,乖巧顺从,有世子殿下抱着,睡得格外安心。 小七睡着的时候仍旧冷淡,眉目间却多了些平常不见的温柔。 李苑忽然觉得,怀里的少年无比熟悉,曾几何时见过,同他做过什么,似乎都是久远的数年前了,但他又记不起来,影七也不会说。 大概是曾经?两年前游秦淮遇见他,他一袭白衣,说自己叫温裳,是秦淮的清倌头牌。 那时的齐王府没有被明目张胆监视,李苑二十加冠,取字逸闲,老王爷愿他避开尘世烦扰,自在逍遥。 两年前,秦淮画舫上,堂弟李沫抱着一把鹿角弓,吹嘘他新得来的一头黄金豹王如何乖巧,堂兄李晟端坐棋盘后,揣摩棋局。 李苑斜倚船篷饮酒,望见岸边一位白衣公子,如清风明月,拨弦鼓琴。 这便是大承三位天之骄子,齐王世子李苑,岭南王世子李沫,当今太子爷李晟。 “苑儿,看什么呢。”李沫探头过来,顺着李苑目光望去,扬唇一笑,“好姿色啊,啧,合你口味。” 李苑道:“你喜欢?让给你呗。” 李沫嘴角歪歪扬起一边:“行啊,这么出尘的小公子,吊起来抽几鞭子,再打几个玉环,肯定绝艳。” 李苑推开他,扫兴道:“暴殄天物。” ———— 我已经思考过这里情节的逻辑很多遍,非常合理,如果有疑问的话还请多仔细看看,一目十行很容易错过细节,么么哒谢谢大家啦^_^ 第三十一章 曾照彩云归 画舫近岸,李苑斜倚船篷,目光微扬,看着秦淮岸琴台上拨弦的白衣公子,他整个人的皮肤都是苍白细嫩的,手腕瘦削,低垂的眼睫纤长温柔。 李苑把手里正把玩的小玩意扔上琴台,一串缀着银铃的掐丝细银镯正落到白衣公子衣摆上,琴音戛然而止,白衣公子抬头,诧异望向李苑。 棱角温柔,眉目冷淡,如一枝幽兰立于谷中,雪白衣袂,亦似怒放的寒梅。 那人面容身段着实让李苑惊艳了一把,李苑见过的美人众多,比他妩媚的白净的纤细的数不胜数,这人身上的气质不同,清冷孤寂。 李苑借着白衣公子视线过来,扬起嘴角道:“秦淮多佳人。” “江畔少稀客。”白衣公子微微颔首,少年声音有点哑,有点懒,衬他。 李苑轻身翻上江岸,手拿一把绀碧骨折扇,缓缓行至白衣公子身边,轻声笑道:“公子何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白鹭居:“奴家温裳。” 原来是白鹭居的少爷。 画舫上李沫抱着鹿角弓嘻笑起哄:“苑儿,人家是清倌,卖艺不卖身呢!” 李苑挑眉回以一个戏谑眼色:爷管他清倌红倌,上了爷的床一律红倌。 太子爷无奈叹息,这两个堂弟是真的玩心大,这个做哥哥的老是替他们发愁。 李沫抱弓跟身边太子爷道:“堂兄,苑儿这是吃定这个小白脸了,咱们先逛去,不等他。” 太子爷早有家室,孩子都三岁了,自然不能跟两个弟弟胡来,无奈摆手告诫:“苑儿,别惹出乱子就是。” 水波潋滟,两人行船而去。 李苑侧身坐在琴台上,长发垂于琴弦之上,回眸看温寂:“琴弹得娴熟,怕是背了不少时辰吧。” 骤然被戳穿,温寂脸上微红,有些挂不住。 是了,他在影宫抽到“秦淮名倌”这个考核题目时,着实恨了一把自己的运气,却又在看见任务目标的名字时久久没回过神。 居然能提早两年见着世子殿下。 他在影宫里苦熬,不就是为了出影宫时能见到世子殿下。他凝神感知,发觉四周有影卫停留,看来世子殿下是有人护卫不是孤身一人,这才放了心。 温寂是飞廉组影卫训练兵,也是这一批影卫中成绩最优秀的一位,这次影卫考核名目为“惟妙”,取惟妙惟肖之意,抽签决定自己需要假扮的身份。 办成掌事要求的任务,且不被任务目标识破身份,方能算通过。 他在影宫里苦苦背了十几首令人头晕目眩的琴谱和指法,硬着头皮学了不少伺候人的招数,可见了世子殿下,他心里煎熬难耐,什么招数都用不出了。 李苑俯身拨弦,蜻蜓点水似的撩拨,如水琴音缓缓而流,在软语呢喃的秦淮岸边淌出清冷之音。 “此曲碣石调幽兰,衬温公子出尘。”李苑垂眸道。 温寂微微扬起眼睑望他,不少少年少女迷失在世子殿下一双天生含着桃花的眼眸里,他也不例外。 再与世子殿下交谈下去就要露馅了。 温寂心里跳得厉害,一遍遍在心里默道:“我是名倌我是名倌……” 于是他微微低头,纤瘦的手搭在琴弦上,轻声道:“奴家愚钝,没学会。” 李苑见惯了这些勾/引人的招数,心里好笑,却配合着少年,伸手扶在他纤瘦的手背上,按着他指尖拨弦。 温寂感受着自手背传来的暖意,指尖微抖。 他日思夜想之人,此时正握着他的手,教他抚琴,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 他现在不是影卫训练兵,是白鹭居少爷温裳,不如就此放纵一回,能让世子殿下牵着自己的手,恐怕这辈子……也不过这一回了吧。 李苑侧坐在琴台上教他指法,忽然回头,俯身托起他的下颌,眼眸微眯:“公子,不专心,在想什么?” 温寂耳尖忽地红了。 李苑捏了一把温寂的脸,哼笑道:“第一次接客?” 他偏头不语,抱起漆黑古琴转身欲走。 实在不是他欲擒故纵,恐怕再待一会,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 李苑闪身挡住他去路,娴熟地一手揽腰,一手作“请”,温寂半推半就就被李苑给弄上了画舫。 白鹭居的老/鸨见自家头牌被拐了,着急追出来,却见琴台上押着七千两银票,温裳公子就这么给抱走了。 老/鸨拿着银票哭笑不得,望着飘向江中的画舫扬起手绢:“公子!我家温裳不卖身啊!” 身边倏然落了一个黑衣影卫,左手指间夹着一万两银票,撂在桌上。老/鸨愣了愣,又扬起手绢对江中画舫扬声笑道:“公子!玩好啊!” 那影卫撤身离开,连踏江面数步,轻盈落在李苑的画舫上,端正落在船尾,像一个沉默无言的影子。 温寂怔怔看着那个影卫。 原来,当了影卫真的能待在世子殿下身边,甚至能同乘一游船。 李苑看着怀中美人望着自己的影卫发怔,轻抚他发丝,安慰道:“这是我的影卫,影七,跟了我好几年了。” 温寂点了点头。 有些失落,也有些期待和欢喜。再熬两年,出了影宫他也能当影卫,随时护卫在世子殿下身边,誓死相随。 至少要先通过这个考核。掌事吩咐说,只要温寂能拿走世子殿下不离手的绀碧骨折扇,不论是撒娇讨过来,还是暗中偷过来,都算通过考核,届时会归还。 温寂从袖中拿出刚刚李苑扔来的银铃镯,还给他,道:“您的镯子。” 李苑顺手接过,牵起温寂的手,给他戴在瘦削的手腕上,叮铃轻响。 这是李苑刚进秦淮地界时候买的,李沫还笑他买这种小姑娘的玩意,李苑说这当然是拿来哄小姑娘的。 哄哄小公子也行。 画舫缓缓而行,游过山水长峡,穿过卧波长桥。 山水一程,李苑买来桂花心的小元宵,手边是清淡的桂花酒,给对面小公子倒了一杯。 温寂便也接了,桂花酒清淡久香,顺着喉咙一直暖下去。一杯酒饮罢,李苑问他:“公子可无忧?” 温寂略沉吟:“身边人仍在,无忧。” 李苑笑起来,拿起酒壶仰头酣饮,清凉酒液自脖颈淌下,眼眸迷醉:“我,唯有此时,无忧。” 只可惜那时的温寂不懂世子殿下的悲哀。 夜幕降临,岸边灯火通明,锣鼓兽舞,一盏盏香烛花灯顺水而来,贴在船沿边,花香弥漫,灯火摇曳。 李苑微醉,长发迎风飘拂。温寂则眼神注视在李苑的绀碧折扇上,想着何时能悄悄拿走回去通过考核。 他本可以轻易拿走的,却磨蹭了一整天,他想多和世子殿下待一会,万一他没活着出影宫,这一辈子也便是不虚此行。 画舫靠了岸,李苑牵起温寂的手,问他:“你家里还有其他人么,不如同我回越州。” 他又说这话,曾经为自己烙印上那朵天香牡丹纹时,他也曾说:“不如来越州找我,保你一生安宁。” 温寂不知道世子殿下到底和多少美人说过这句话,但自己是其中一个,就足以让温寂铭记感激一辈子了。 温寂拂开李苑的手,抱起古琴:“公子好意,温裳心领了,今夜一别,明日再无温裳。” 李苑阖眼笑笑:“嗯。” 世子无心,再心旌神摇,要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位情/人,一别两相忘。贵为王族贵胄,哪配求得真心。 李苑走了,温寂从衣袖里拿出他的绀碧折扇,珍惜地摩挲抚摸。 离考核结束还有一段时间,他想再多看一眼世子殿下。 便悄悄走了李苑离去的那条路。 渐渐地,有兵戈杀伐之声隐约入耳,温寂眼神蓦然凛冽,加快了脚步追上去。 怎么也没想到,一处死路中,无数尸身倒地,亦有无数黑衣杀手将世子殿下团团围住,几个影卫在李苑身边护卫厮杀,李苑身边的那个贴身影卫影七,正护着世子殿下脱离。 齐王府影卫高手众多,来的黑衣杀手根本不是对手,节节败退,伤不到世子殿下,温寂方才松了口气。 突然,一道剑光闪过温寂的双眼,温寂被刺得睁不开眼睛,那一瞬间,世子殿下心口没进一把短剑,左手持短剑的正是他身边的那个影卫影七。 李苑双眼瞪着他,手指紧紧抓着插在胸口的剑柄与他僵持,嘴角溢出血丝:“影七……你跟了我那么久……” 影七目中冷漠:“对不住,世子殿下。” 李苑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鲜血笑出来:“我何曾、薄待过你……” 影七眼神里的一丝动摇终究还是被冷漠掩住了。 影卫突见这边变故,全部冲杀过来护主,影七松了短剑,身影隐没在密林之中。 影七飞快奔逃,闯出密林,便是一处深峡。 他飞快进入深峡,面前挡了一人,白衣翻飞,怀中抱着一把漆黑古琴。 影七冷冷望着他:“温裳公子?” 温寂双眼通红,狠狠将古琴往地上一竖,自琴身之中抽出两把青蛇双剑,剑刃蜿蜒如蛇,毒辣凌厉。 “命留下。” 第三十二章 报君黄金台 温寂双目血丝密布,眼神中唯有痛失挚爱的绝望,双手执剑,缓缓逼近对面的影卫。 影七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凛然杀气,暗暗诧异于他年纪轻轻便能将内力气息隐藏得那么完美,游山玩水一整天,影七丝毫未发觉这位温裳公子是如此狠角色。 影七抽剑出鞘,寒光凛冽,冷漠的嘴角扬了扬:“你是什么人?给李苑当了一天姘/头,便一往情深了?我跟了他那么久,他抱过哄过那么多姑娘少爷,哪个是真心的?” 温寂握着剑柄的双手紧攥着,青筋暴起,他听见远处峡谷之中传来混乱脚步声的回响,知道这个影卫在拖延时间等待同/党的支援。 峡谷深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影七有恃无恐,扬唇嘲讽道:“趁着还没被围攻,不如识相快点离开,还能留条小命回去接客。” 温寂淡淡道:“不知是阁下的援兵快,还是我更快。” 影七眉头倏然皱紧,刹那间,对面的白衣公子整个消失了踪影,幽深峡谷之中骤然寂静,令人毛骨悚然。 影七环视四周,只听耳边一声清脆的银铃响,他猛然反身扬剑抵挡,温寂的身影早已落在他身后,蜿蜒如蛇的长剑缠绕在影七剑刃之上,骤然缩紧,将影七的剑刃紧紧牵制住,温寂倏然消失,再现身时,影七脚踝上冷不防剧痛,被那无孔不入的青蛇软剑狠狠咬了一口。 温寂的速度远远超过影七所见过的任何对手,他的步法飘渺奇特,至今他只在一位大宗师身上见过—— 踏雁神女,江霓衣。 对手格斗不强,却极擅扬长避短,丝毫不与影七正面交锋,却借着峡谷之中崎岖狭窄的地势发起一次又一次杀意凛然的攻势。 这个小婊/子,就跟同自己有灭门大仇一般,虽年纪尚轻实力并不如自己,却是十足十的拼了命,招招狠戾,非要拼个鱼死网破至死方休。 影七脚踝上挨了一剑,愈发愤怒,他的力道远在温寂之上,抽剑猛然破开牵制,当胸一剑朝着来不及避开的温寂刺去。 铿然脆响,那一剑刺在温寂心口,却无论如何再无法深入半分。 影七脸色骤变:“护心镜?” 温寂趁准时机,两把青蛇剑朝着影七缠绕而来,身体倏然消失,再即刻从另一方向出现,双剑同时刺进影七后心之中,自前胸贯穿。 影七扶着汩汩流血的伤口缓缓跪地,被温寂翻身压在地上,抽出靴口匕首,一刀一刀将影七碎尸万段。 温寂双眼含血,声音低沉喑哑,痛苦不堪: “你凭什么……为什么背叛他……他那么相信你……他允你同他行船……他谈起你的名字时那么轻松信任……” “为什么……影七……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这身份……” “为什么不珍惜……” 雪白的衣袍一点一点浸染了血色,直到整个身子艳烈成一朵地狱黄泉花,温寂累了,弓身伏在早已凉透的尸体上,疲惫地扶着倒插在尸体上的匕首,身子一颤一颤抽搐。 沾满血迹的苍白的手摸索着解下影七腰间的红木影牌,抚摸着满是血污的影牌,狠狠摩挲着上边“影七”二字,滚烫热泪滴在影牌之上。 “影七……我好羡慕。” 峡谷之中细碎脚步更近,不少黑衣杀手围杀而来,温寂眼神颓废,拿着影七的影牌悄然离开。 他轻功绝世,只要想跑,自然是无人追得上的。 两个蒙面人追至此处,将尸体抬起来,掀开蒙面的黑缎,皆讶异道:“是阿怒,任务失败了。” “是刚刚逃走那个血衣少年做的。” 另一个蒙面人察看了尸体的伤口,四处看了看,峭壁之上有不少剑痕,低声判断:“轻功很好,擅用双剑,剑刃……似乎偏软。” “狭窄地形刚好克制阿怒,对方占优势。” “走,回禀主人。” “是。” 黑衣人拖着影七的尸体离开,温寂早已出了山峡,脚步踉跄回去交差。 李掌事拿着名册一一给回来交差的影卫训练兵写成绩。这边有些混乱,世子殿下遇袭重伤濒死之事已经人尽皆知,王爷正快马加鞭赶来秦淮,飞鸽传书已至,称影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好的一趟考核,李掌事这下忙昏了头,正专注于派遣影卫调查,远远便望见一身血淋淋的温寂缓缓走回来,李掌事皱皱鼻子:“没用的东西!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温寂走路艰难,嘴角还挂着血丝,走到李掌事面前,把影七的那枚红木影牌扔到李掌事桌上。 “叛徒,已经、清理了。”温寂眼神空洞,缓缓离开。 李掌事大惊,拿起红木影牌端详,朝着温寂质问:“是你杀的?那可是个鬼卫!” 温寂疲惫道:“反正杀了。” “你……”李掌事既恨温寂这个对任何人都无所谓的态度,又不得不重视起这个少年的能力。 这时,一个影卫自门外而来,在李掌事面前禀报:“掌事,世子殿下救过来了。” 李掌事松了口气,瘫坐在椅上。若世子殿下真有个三长两短,恐怕齐王府与影宫上下,全都逃不过一死。谁也没有胆子能承受齐王爷的怒火。 温寂听罢,怔然站了很久,嘴角微微动了动,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两年后,他如愿成了影七。 自此为世子殿下而生,为他而死,盛衰荣辱全与殿下系于一处,他是殿下的影子,誓死相随。 他要保护世子殿下,再不受背叛与伤害。 李苑久久抱着他,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吻着他额角,温声安慰:“小七,小七,是噩梦?不怕的,我在这。” 他的小影卫仍旧昏迷不醒,在李苑怀里痛苦挣扎,口中呢喃:“殿下……” 李苑只能抱着他哄慰,把影七揽在怀里,轻轻晃着身子,低声安抚:“在呢。好了,没事的不怕的,快醒醒。” 他正轻声哄着,背后一声木杖落地的声响。 老王爷久久伫立在帘后,神情凝重望着李苑。 李苑正抱着影七哄着,回头看向老王爷,两人四目相对半晌。 “父王……?” “苑儿,出来。”老王爷敲了敲拐杖,转身缓缓离开。 李苑不想放开影七,又实在无法,把影七放回被褥里裹起来,俯身亲了亲他脸颊,在耳边道:“等我回来陪你。” 李苑跟着老王爷去了外室,刚刚站定,道了一句:“父王,怎么……” 老王爷颤巍巍地瞪着李苑。 李苑扬起下颏,与老王爷对视:“父王,怎么了?” 老王爷忍不住用拐杖敲地,颤颤道:“你、你们在干什么?” 李苑满不在乎:“您不是看见了吗,我抱着他,还亲他了。他差点为了我没了命,我疼疼他怎么了?” 老王爷冷哼一声:“你那点癖好我不多管,但本王警告你,别出去给齐王府丢脸!” “怎么就丢脸了我?!影七哪不好?” “他是男子!”老王爷怒道,“你有未婚妻,我看你怎么跟霸下交代。” “他男的女的我都喜欢,我就喜欢这样的。”李苑往墙边一靠,挑眉道,“霸下?那娇贵公主能替我挡毒酒吗?她有小七有能耐吗?霸下公主才顶不上我的小七。我话放这儿了,我就是不娶霸下公主,谁逼我也没用。” 老王爷气得直咳嗽。 李苑收敛了些,过去扶着老王爷:“唉好了好了我不气您了,我错了成吧,先送您回去歇会。” 老王爷临走时还数落:“你玩够了就收手,别纠缠不清,齐王府就你一根独苗,你是要我们齐王一脉断子绝孙不成?” 寝房的纱帘里,影七靠在墙边,手里捧着一个小布包,眼睑低垂,听着外堂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 过了许久,李苑把老王爷哄回了茗竹堂,又听他说教一番,这才给放回来。 他匆忙回了寝房,里面空荡着,小七不在了,把床褥收拾得一尘不染。 方桌上放了一个小布包。 李苑拿起来拆开,露出一块碧蓝的宝石。 是一面巴掌大的护心镜,镜面嵌着一块暗蓝纹路的宝石。李苑见识多,认识这质地,是百年玄龟心甲,坚固无比。 玄龟唯有北华潮海深处方能孕育,可遇不可求,影七家在潮海,这宝物大概是家里传下来的。 李苑捧着心甲,贴近心口,心中五味杂陈。 小七奄奄一息时念念不忘想给自己的,就是这面护心镜吗。他说,这是生辰礼。 恐怕是他仅有的最贵重的东西。 李苑出了寝房,穿过几处庭院,进了那座园林,背靠着站在月门外等待。 过了很久,影七拿着脏衣裳出来打算送去浣衣房,刚一出月门,被李苑一把拉住手腕。 影七愣了愣,怔然望着李苑。他刚刚醒来,身子虚弱,脸色仍旧像纸一般白。 李苑直截了当地问:“我若是娶妻,你当如何?” 这句问话像扒开了影七的伤口撒盐,他眼神无奈,道:“守护您与妻儿。” 李苑紧紧攥着他手腕,攥得影七都有点痛。 他不死心,逼问他:“你就没有一点儿不愿意?” “没有。”影七没有资格置喙殿下的人生。只要能在殿下身边,不论如何他都是愿意的,怎会挑三拣四。 身子被一把拽进怀里,李苑紧紧抱着他,把影七推到墙角,按在墙上,低头吻他即将湿润的眼眸。 “算了,不问你了。” “今后做我贴身鬼卫。” 影七怔住,手里的衣裳落地,讶异茫然地望着李苑。 “贴身……鬼卫?” 第三十三章 怜惜 影七垂下眼睑,眼神微颤:“遵命。” “你不愿意?”李苑抬起他下颏,强迫他看着自己。 影七声音微哑:“当然愿意。” 求之……不得。 李苑揽过他肩头,捡起地上的脏衣裳,扶着还十分虚弱的影七回他住处,把人安置在简单冷硬的床榻上。 影七受宠若惊,还恍惚着,任由世子殿下随意摆弄。 李苑按了按他床褥:“上次我在你这儿睡觉硌得整个后背都疼,当时也没当回事,我刚吩咐流玉了,她等会就过来给你拿一床软褥。” 影七刚刚上任不久,还没领到这个月的月例,吃穿用度都是最简陋的,想着先挺过这半个月,等下个月领到月例再换,左右在影宫睡地面都习惯了,有张床睡还挑剔什么。 说来就来,园林外响起小丫头的清亮嗓音,流玉领人过来,小福子抱着一床又厚又软的床褥在后边跟着,手脚伶俐地跑进来给铺好了床,小莲子端着一食盅进来,小橘子端着一盒沉甸甸的碎银,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影七怔怔看着几个人进进出出,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多谢……” 流玉笑了,把手里端的一身漆黑如墨的华贵衣裳交给影七,皱眉道:“大人谢错人了,都是世子殿下的赏赐呢。这是王府鬼卫的新服制,墨云锦衣,大人有空试试合不合身。” 几个小丫鬟小厮退了出去,影七抱着墨云锦衣,惶恐看着李苑。 李苑掀开食盅的盖,舀出一碗浓稠喷香的鸡汤,吹了吹热气。 影七眼看着世子殿下要喂自己,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紧张道:“殿下,使不得。” 李苑单手把影七拎起来,推到床榻前坐下,皱眉训他:“不听话?” 影七战战兢兢张嘴,把李苑喂来的一小勺鸡汤喝了。 鸡汤温热,肉质绵软,看来炖了不少时辰,里面还有药味,想必里面珍贵滋补药材不少。 “你一天一夜没吃过饭,又洗了毒,胃肠肯定不好受,先喝些汤再说。”李苑耐心喂他吃饭,温柔细致。 影七微张着嘴,诧异地看着李苑直接就着自己的碗喝了半碗,批评这鸡汤的滋味,说药味太重了。 影七忽然皱起眉,夺过李苑手里的碗,放在桌上,皱眉看着他,一副相当不高兴的模样。 李苑愣一下,扬起眉头讶异道:“我第一次伺候人,没弄错什么吧?” 影七正襟危坐,他身子还虚弱着,脸色也不好,声音不稳,喑哑道:“殿下……您不能这样……毫无防备……万一……” 李苑才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小七怕自己再轻信身边人,受灭顶之灾。他那么渴望得到自己的信任,终于得到了,却又担心这样的信任会不会害了世子殿下,他把保命的护心镜都当生辰礼送了出来,大概是把性命也交到世子殿下手心里了。 李苑靠近他,手搭在他头上,揉了揉: “上一个影七要我的命,你却要把你的命给我,为何?” 影七咬紧了嘴唇。 肩胛上的天香牡丹印隐约发热。 应该说出来吗,他不想说。他已经不是从前需要世子殿下保护的那个小孩子,那时候的狼狈和难堪,一旦提起便让影七倍感煎熬。 他初见世子殿下时那么狼狈无助,给世子殿下看见的是那么丑陋可怜的自己,殿下若是知道他就是当初那个可悲至极的孩子,一路追着他来了越州,会不会觉得太恶心了。 影七犹豫着,脑海里景象混乱,下意识痛苦地抱住头蜷缩起来。 “好了,不问了。”李苑把蜷缩成一团的影七揽进怀里,按着他的头安抚,“谁都有难以启齿的过往,我不问了,你别害怕。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 影七靠在李苑肩头,低声喘着气,在世子殿下安抚下缓缓平复着情绪。 李苑从衣袖里拿出那面护心镜,问他:“这是玄龟心甲吧,真给我吗?要不还是你自己用吧,保护好自己,我一不上战场二不上……” 影七眼神失落:“殿下……嫌弃?”他解释说,“再贵重的,属下拿不出……今后如果有更好的,再献给殿下。” 李苑闭了嘴,当着影七的面把玄龟心甲佩进心口,贴身戴着,低头亲了亲他额角:“你别这么自卑,你是鬼卫,在王府里也不过在王爷之下而已,比我这个世子都低不了一级,你看影四那个态度就是了。” 影七看见世子殿下不光收了自己的礼物,还亲自贴身戴着,心里温暖安慰。 “是。”影七点头答应。 李苑又给影七喂了一碗鸡汤,反复问他确实吃饱了,才放了碗。 李苑头一次伺候人,居然觉得比被伺候还舒服,心情颇佳。 一时想起旧事,问起影七:“当年在秦淮,你一个人绞杀叛徒的事他们都与我禀报了,听说你当时受伤也不轻。” 影七摇头:“那个银铃镯,被李掌事没收了。” 那是世子殿下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他想偷藏下的,叮铃的响声被李掌事听见,拿过来收走了,那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物件,也不知道被随手扔到了什么地方,影七后来找了个机会去那里翻找,一直都没找到。 李苑从衣袖里摸了摸,摸出一串色泽已经有些黯淡的银铃镯:“是这个吧。” 影七的眼神立刻亮了。 “李牧岚把扇子还我的时候,把这个也一同还我了。”李苑笑笑,“我想着是你戴过的,就没扔,让流玉收起来了。” 影七赶紧点头:“嗯嗯。” 李苑一扬手,把银镯拿到影七够不着的地方:“我给你买新的,买贵的,别戴这个了,都旧了。” 影七眼神立刻黯了,焦急道:“不、就这个……就很好……” 李苑托腮瞧他:“为什么呀?” 影七轻声说:“因为是您送给属下第一个……” “你就这么喜欢我啊?”李苑扬唇笑起来,“那你过来,亲我一下,我就给你。” 影七耳廓发红,抱膝坐在李苑面前,羞得把头埋进臂弯里。 “真的,你过来,亲我一下。” “你喜欢我嘛。” “快点。” “又不听话。” 任凭李苑威逼利诱,影七就像个小贝壳一样,缩在壳子里,红着耳朵尖不动弹,戳他一下,他就只肯吐个泡泡出来。 李苑爬上床榻,一手支在影七身边,一手把影七从臂弯里捞出来,托着他下颌,偏头亲上他嘴唇,含着他的下唇吸了吸。 我的天,这小影卫是甜的。 男孩子怎么能这么害羞,喜欢谁就是要当场亲他才行。 影七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发烫了,昔日冷淡的嘴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眼睛弯了弯。 终于笑了,堂堂世子殿下想哄笑他可真难啊。 “喏,给你。”李苑把旧了的银镯塞给影七,“我去老爷子那边看看怎么样了。你先休息,每日魏世医都会过来给你看诊,过两天身子好了再去我那儿守夜。” “谢殿下。” 影七颔首恭送,眼神温柔。 低头摩挲手中的小银镯,他那时为了扮名倌温裳,饿了两个月生生瘦了两圈,手腕特别纤细,当时年纪又小,现在这个小银镯都已经戴不上了。 他打开橱柜,小心翼翼地把银铃镯也跟自己的宝贝们安置在一起,现在攒了好几件了,一个小银勺,一个钱袋,一根世子殿下的长发,一幅殿下亲手画的画像,又多了一枚小银镯。 如果能一直留在现在,还想什么未来呢。 已经足够满足了。 三日后,刑堂里,除了被世子殿下派遣出去做事的影初不在,几个鬼卫又聚在一起。 影四面无表情站在镜架前,身上一袭柔滑墨云锦,靴面崭新,直至手肘的长手套上绣着天香牡丹纹,左肩亦绣牡丹纹,护腕和肩上轻甲都用了百炼金,轻便结实。 额间束带和蒙面黑缎都嵌着藏银镶边,牡丹暗纹,料子和版型全部换新,显得身型修长,低调贵气。 “这是什么……”影四看着铜镜里自己一身装束,额角青筋跳了跳。 影焱坐在镜架前,顺便抿了抿胭脂,朱唇更显得娇艳动人,新鬼卫服制分了男女,影焱的鬼卫服下有短裙摆和束腰,既不影响行动又美观。 影六坐在一旁的刑架上傻呵呵托腮赞美:“焱姐真好看。” 影五把额带绑在眼睛上,到处得瑟,听见影六说话,掀开额带一角骂他:“小六子你装什么装,这衣裳就是你设计的吧?你给焱姐做裙子,你当我不知道呢!绑脑门儿上这一条儿是啥啊你说说。” 影六皱眉:“你懂什么,衣裳要想看起来,啧,整齐,上下就得呼应,颜色呼应花纹呼应,所以就加这个护额……” 影五恍然大明白:“哦,就是没啥蛋用呗。” 影六:“……” 影七拍了拍影五肩头,双指一压额带上的牡丹纹银饰,即刻响起一声细小的机括响,一根铁针倏然穿出额带,转瞬间又缩了回去。 “手脚都被对方束缚时,脱离牵制用的。”影七淡淡道,“前后都有,应该是用头撞吧,被从身后控制的时候。” 影五一噎:“就是,我早说了,小六子就是个天才。” 第三十四章 溪云初起(一) 老王爷在茗竹堂里靠坐着翻看账册,影四在身旁等候。 老王爷问:“这个月的出项这么多?不过年不过节的,苑儿干什么了?” 影四道:“给鬼卫们做衣裳。” 老王爷乐了,捻了捻影四身上的布料:“啧,墨云锦,苑儿比本王还大手笔。嗯,不错,是该换换布料了,这个暖和。” 影四本想劝王爷管制管制世子殿下铺张浪费,这下不用劝了,父子一个样。不由得惊异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纵容溺爱儿子的父亲 。 老王爷问:“你觉得影七如何?” 影四想了想道:“为世子殿下挡毒酒是属下没有预料的。” 老王爷无奈叹息。 影四又道:“鬼卫入府,照例需考验三次,之前出影宫时考验过一次,挡毒酒抵一次,还有一次,若他能通过最后一次,将无条件成为鬼卫的一员。” 老王爷摆了摆手:“你去安排吧。” “是,属下告退。” 老王爷其实想让影七死。却又可怜自己的苑儿,自幼丧母,从小到大就没什么喜欢的想要的东西,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若是直接给他杀了,还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罢了,估计过一阵子就移情别恋了。 傍晚,影七训练结束按时去世子卧房守夜,此时正端正站在世子殿下面前,让殿下从上到下欣赏。 影七发丝半束,用银甲牡丹扣挽着发丝,全身装束漆黑,在烛光下隐约透出藏蓝色,左肩的牡丹纹栩栩如生,肩头护着镂空轻甲,腰腹上仍旧为了灵活而未加护铠,勒上百刃带后显得腰腹劲瘦,肌肉线条呼之欲出,额前一条精致繁复牡丹银甲额带,自发间垂下带尾。 全身轻甲皆为百炼金所铸,比从前的铸铁轻甲不知轻便结实了几十倍。 王府鬼卫服制今非昔比,一套墨云锦衣织造价满打满算六百五十六金。 李苑满意地双手搭着影七肩膀,夸赞道:“给小六儿加月例!这个月的翻番儿!” 影七低声道:“殿下,属下这般……太奢侈了。” 李苑拂袖坐回软榻边,跷起腿道:“要的就是奢侈,大气,好看,不然我这么多银子怎么花啊?” “救济灾民?哈哈哈越州什么都有,还就是没有灾民。” 当年越州大旱,连年未降一滴雨,路上随处可见满地饿殍,再就是飞快席卷了越州城周遭的瘟疫。 当时老王爷也是焦头烂额,同越州刺史官吏和朝廷派来的几位督察大人,焦急得嘴里起燎泡。 李苑当时十五岁,自己在房里半个月未出一步门,再出书房时,顶着眼下一圈乌青半夜悄悄去找了老王爷,把一摞废纸扔到他爹桌上,随口道: “老爹,这破纸是你扔我书房里的吧?不要不要,你拿回去,我出去玩儿了啊,找梁霄儿去洵州玩儿水去,咱们这儿快干死了,什么破地方。” 老王爷当时差点把肝儿都给气出来,连骂他败家子不肖子,不知体恤苍生,只顾自己逍遥玩乐,指着鼻子把人给人轰走了,跌坐在桌前,翻了两眼那摞废纸。 居然是一整摞写好的救灾之策,有理有据,绝非纸上谈兵,连引水灌田的水龙车图纸都夹在里面了。 更可贵的是,寻常孩子若能写出一两条良策,谁不是要炫耀到满城皆知,李苑却是半夜一个人来找他,那么一番说辞,每张良策的落款,写的都是齐王爷李崇景的名字。 老王爷凝视那一摞赈灾之策许久,终于明白他与王妃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王妃生产时,有个浑身蒙的严严实实的女人要求见王爷,说要献宝。 打开包裹了几层的宝物长匣,里边安放着一条龙王骨。 老王爷和王妃大惊,命人将门窗都关严实,仔细听这女人娓娓道来。 她称自己观天象,帝星隐,霸星现,这孩子是帝王命,然命途多舛,将踏六层枯骨、十三头恶鬼登帝位,想保命,便让他隐去锋芒,以顽劣之态示以众人。 这条龙王骨要做成一把弓,并用凤凰筋作弦,为李苑镇着命数,弓名“帝王销”。 老王爷赐给禀告此事的那个女人无数金银,还赐她一双七宝盘丝绣鞋,嘱咐她万万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 无奈天象不仅这女人能看得见,皇宫钦天监亦看得见。 不出十年,王公贵族中与李苑同日出生的孩子全部被视作霸星,接连被悄然暗杀。 自出生起,李苑的一切全部都在朝廷的监视之中,一旦他显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就会被无情抹杀。李苑能活到二十二岁,皆拜他顽劣不羁,跋扈纨绔的性子所赐。 李苑把小厨房特意做的茶点推给影七:“趁热吃,我尝过了,觉得都不错。” 影七犹豫地望着李苑:“这都是给您准备的,属下……” 李苑不由分说把影七拽到腿上坐下,拣出一块最软糯可口的,喂到他嘴里,末了捧着小七的脸蛋问好吃不,宠得没边儿。 影七态度仍旧恭敬有礼,心里也有些不同了。 被心上人宠的感觉特别欢喜。 晚上李苑躺进被窝里,影七就趴在床头,陪世子殿下聊天。 李苑悄声问他:“你们平时在屋顶轮值,就呆坐着吗?” 影七趴在床头,脸颊枕着手,轻声回答:“嗯……焱姐会照小镜子,给自己编头发,六哥和五哥打牌,吃东西,有时候烤串。” “在我屋顶烤串儿?这两个小畜生……都不知道拿来孝敬我!”李苑笑得翻过身,“那你呢,是不是只有你呆坐着。” 影七跪在床榻下,趴在床沿上,下巴藏在臂弯里,冷淡的眼睛弯成一条弧线,忍笑说:“统领也是。” 李苑侧卧着支着头,一手抚摸影七的头发,轻声说:“我觉得你好乖啊。” 影七眨了眨眼睛,埋头进臂弯里,耳尖微红。 “殿下早点睡,属下不打扰您了。” 影七也渐渐习惯了殿下的脾性,他悠哉闲散,有趣又精明。他常常与朋友相聚,可静下来时凭窗而立,又显得落寞孤独。 影七常常在房梁上悄悄看着李苑,他也时常困惑,世子殿下可以不愁吃穿为所欲为,做人已经到了这个地位,还有什么值得忧郁的。 他猜想殿下是担心失去,所以他尽自己所能,让自己的存在给殿下带来更多一分安全感。 不当值时,训场里总能寻见影七的身影,他拼命训练,拼命练功,遍体鳞伤风雨无阻,每当轮值,影七总在暗处静静等着,他时常看着李苑的手,最喜欢世子殿下轻点两下桌面,叫他下去。 每当影七在房梁上轮值,李苑清闲时聊以自享的琴曲就渐渐成了抚给这小影卫听的消遣。 他也会偶尔静下来思考,他对影七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但从未思考出结果。 影四有事禀报,将一本折子递上李苑的书案。 李苑随手翻了翻,挑眉冷笑道:“不错,继续查。去宫里跟咱们的人交代,要他们留意陈贵妃和陈元礼的行踪和书信往来,给我查他祖宗十八代,我就不信了,一个小小的贵妃,也敢对齐王府下手,我非弄死他们不可。” “是。”影四颔首听命。正欲起身退出书房,李苑又道,“对了,王府鬼卫稀缺,我打算起用影七。” “起用?现在?“影四眉头皱紧,下颌微抬,反驳道,“殿下,影七刚至王府,资历尚浅且出身敏感,不宜起用过早。” 藤椅吱吱轻响,李苑从躺椅里坐起来,伸手抬起影四下颌,猛然扯到自己面前,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问他:“是你懂还是我懂?” 影四垂下眼睑,声音仍旧冷漠无波:“影卫之道,属下更懂些。” 李苑掰着影四下颌,手指用上些力道,温和一笑,眼神微冷:“你是想仗着父王给你的免死金牌管我一辈子?” “待到殿下能够独当一面,属下自不会再多言。”影四面上并无半分惧色,“属下不能让您与王府涉险,影七是否可信尚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本世子现在连自己的命都照看不得?”李苑问他。 本以为他会道声不敢,他却道:“目前看来,确实如此。” 李苑紧盯着他幽如深壑的眼睛。世子殿下的目光永远柔和不带棱角,视线中冷意刺骨。 影四并不退缩,漠声道:“殿下,您对影七有感情,是吗。” 李苑冷哼:“那又怎么样?我乐意喜欢谁是我的自由。” 影四道:“王爷命属下问您,之前与您有过瓜葛的青楼小倌,至今已全部销声匿迹了,您说,这是为什么。” 李苑偏过头不回答。 影四面无表情禀报:“昨日影七乔装成樵夫,为属下传信给城外线人,在城外鱼公庙被皇城探子围杀,他轻功好,未曾受伤。” “什么?!” 影四如实道:“您与他太亲近了,不论在府里还是府外。皇城那边监视着您,若不想让王府折损一个百年难遇的鬼卫,殿下,收敛些吧。” ————— (给要高考的孩子们一个备注! “呼之欲出”这个成语一般表示画像非常逼真,也形容文学作品人物描写生动,或是某事即将揭晓或出现。 文里我的用法是错误的,但是这个词又比较让大家能领会意图出现画面感,所以我就将错就错了,你们知道其实我知道我是错的就行……全国新课标卷我觉得病句题挺爱出这个词和“空穴来风”的,宝贝们千万别被我误导! 其实我文里偶尔有些词我知道用的有问题,但是那么用最有画面感,所以为了追求言传意会的那种感觉,就强行用了,下次我记得的话就标出来。 最后一天就看看病句成语啥的就行了,选择题占分多,文言文阅读那个翻译一定要翻译成人话啊,就算没翻译成人话也每个字都强行解释一下啊,断句什么的这么简单读一读再选不要丢分啊。 当了那么多年语文课代表,分享欧气给你们……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考试加油!稳住!) 第三十五章 溪云初起(二) “我真是受够了……”李苑扔下影四,躺回藤椅里,枕手阖眼,“啧,风平浪静这么多年,皇城那边都没怎么管过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事儿就变多了,。” “影四,”李苑忽然坐起来,问他,“我十五岁那年都干什么了?” 影四不动声色陈述:“七年前有四桩大事,越州大旱纾解、太子殿下娶妃、楚威将军彻底平定南越得封镇南王、王公贵族京城集会。” 李苑想了一会儿,突然拍案道:“你去把那一摞纸给我拿回来,就在父王书房里封存着没动,你全找回来,一张也别缺漏。” 影四问:“那批赈灾之策?” “嗯,快去。” 影四办事利落,很快回来复命,把一个尘封已久的书袋双手奉给李苑。 李苑顾不得灰尘,开始一张一张翻找,翻罢这一摞纸稿,皱眉道:“这是父王重新撰写的一份,我写的那一摞已经烧了。但是那张水龙车的图纸没烧,不见了,上边有我的笔迹。” “可父王在府里时从不会让他人进书房,可能是趁着京城集会,我和父王都不在府上的时候拿走的。” 影四表情忽然凝重:“属下以鬼卫名誉起誓,并无外人偷潜入王府。” 李苑摇头,低声用口型道:“王府有内鬼。” 影四一时无话可说。 李苑把东西原封不动塞回书袋里,低声道:“去抓,务必把奸细找出来,看来是七年前就在王府的老人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流玉在外边叩了叩门,轻轻推门进来,把早茶端给李苑:“殿下,今早煲了汤,滋味清淡,您尝尝。” “……殿下?”流玉讪讪放下食盘,眨了眨眼睛,“奴婢……脸上有东西?” 李苑悠哉往藤椅里一窝:“没啊,瞧着你俏丽,多看两眼。” 流玉笑道:“殿下过奖,奴婢可在您身边陪了十多年了,您从来没夸奖过奴婢呢。” “没事儿,给影四讲讲这汤怎么煲的,他也想学。”李苑哼笑,“给小五做来吃。” 影四眉角动了动。 流玉讶异望向整个人冷漠如一尊雕像的影四,战战兢兢讲了讲煲汤的技巧,影四大人一直低头与她对视,说到最后,小丫头脸都红了,难为情地低下头。 影四大人也真冷峻,从前没敢仔细看过,个子好高……好英俊……不对,还是影七大人比较好看些,虽然清冷但又不凶,不对,影五大人也挺可爱的啊,说话又有趣,太难抉择了,还是选影七大人吧,影四和影五大人比较般配些。 李苑摆了摆手,叫小丫头下去。 流玉退出书房,李苑问:“看出什么了。” 影四缓缓吐了口气,扶额冷声道:“没什么,不是她。” “奸细一事属下会亲自处理,影焱和影六接手追查陈贵妃和陈元礼。” “之前属下谈及影七之事,还望殿下三思,属下告退。” “嗯。” 京城集会每七年办一次,趁着今年的机会,李苑打算好好看一看,到底是谁家居心叵测欲盖弥彰。 今日影七来守夜时,世子殿下一直在独自看书,临睡就吹了烛,没同影七说话。 影七靠坐在梁上等着,直等到世子殿下睡熟,再安静守到黎明歇班回去。世子殿下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或许殿下累了,不想说话。 接连四五日,李苑都没有再召过影七,一句话都没同他说过。 影七越来越不安。 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恼了殿下,让殿下心烦了。 李苑看书乏了,揉揉眉心,去拿茶杯的手一滑,把茶杯扫了下去,影七倏地落地,接住小茶杯,茶水略微洒出来一滴,溅落在李苑手背上。 李苑头也不抬:“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影七安放茶杯的手僵了僵,低头愧疚道:“属下失礼。” “出去,心烦。”李苑摆手赶他。 影七鼓起勇气,低声道:“殿下若是有什么……” 李苑打断他:“放肆,我让你出去没听见吗。” 影七身子一颤,噤了声,退出了书房。 李苑翻看着书页,其实心思不在这儿。 “唉。”李苑扔了书,往床榻上一躺,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影七退到书房外,抱着双臂靠墙坐下,等待世子殿下怒火平息。 十月秋末,下了一场凉雨,影七一动不动地靠坐在世子殿下书房窗下,冷雨透进衣裳里,有点冷。 李苑听见外边雨声,推开小窗看了一眼,庭院里花树凋零,簌簌落地。 无意间低头,影七就坐在自己窗下,靠着冰冷墙面,仰头望着自己。 “殿下,外边冷,您关严窗。”影七小声说。 李苑咬了咬牙,趴在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直接把影七从窗口拖了进来,褪下外袍给他裹上。 影七眼神亮了,吸了吸鼻子,眼含期待地问:“殿下?是原谅属下了吗?” 原谅什么?他根本什么都没做错。 李苑被这双除了单纯一无所有的眼睛看着,心里痛得厉害,松手推开他:“你是不是有毛病,我叫你回去,回住处去。” “可是……” “我是不是太宠着你了,我说一句你就顶一句?”李苑退了两步躺进藤椅里,“别再来了。” 影七茫然困惑地望着李苑:“殿下,属下哪里做得不好您……” “哪儿都不好,滚!”李苑一脚踢翻了书案,桌上杂物零落满地,影七吓得跪到地上,惶恐道:“殿下息怒,属下这就走。” 他不是走出去的,而是一瞬间消失,地上就只落下世子殿下给他披的一件衣裳。 李苑冷眼看着小七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惶恐地离开。 算了,趁着还没完全喜欢上这个小影卫,趁早断了吧。小七还年轻,等到退役就能好好过悠闲富裕的生活,没有必要为自己搭上性命。 他救过自己一命,就当还他了。 影七淋着雨离开,回了自己住处,背上盐刑伤口浸了水疼得厉害,影七便脱了上身衣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给自己上药。药水浸入伤口里,刺痛难忍,影七仰头靠在墙壁上,缓缓吐了口气。 君心难测,世子殿下的心思更难测。 大概是对自己玩腻了吧,有点失落。 影七抱着腿想了想,世子殿下对自己好了一个月,已经很好了,他从来没想过会得到世子殿下的青睐,那些宠爱是他白赚的,很幸运。 刚发过月例,想给殿下买点好吃的。 但殿下不愿意再见自己了,就托流玉姑娘给殿下带去吧。影七努力说服自己,殿下还是高高在上的时候最适合他自己。 影七仰头望着窗外乌云蔽月,喉结上下动了动,汗珠顺着脖颈滑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一声叹息。 他表情复杂,皱着眉,用力拧着自己大腿。 仿佛自己亵渎了月光。 门板被不轻不重叩了两下,影七回过头,看见统领推门进来。 影四没什么表情,叫影七过来。 影七小心翼翼走过去,揣摩着统领的脸色,忍不住猜想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什么了,统领又要抽自己。 没想到,影四一把抓住影七的手臂,把人按在桌面上,察看他背后的盐刑伤口。 影四冷声问:“又化脓了,为何不治伤。” 影七咽了口唾沫,暗自庆幸统领没抽自己,解释说:“魏世医说,那个药会影响感知,会迟钝,他要给我用,我没用。” 影四皱眉:“这伤太重了,给你事假,去临州杏堂治伤。” “我没事。”影七从桌上爬起来,披上墨云锦衣,“可以照常训练。” “你的身体是王府的,不是你自己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的。”影四严厉道,“再不去疗伤,就把伤势禀报给世子殿下。” 影七一怔。 “别同殿下说。”他无奈应下了,“下次有顺路临州的任务我就去疗伤。” 让殿下知道了,恐怕就当不成影卫了。 谁会允许一个受过盐刑、身体随时会崩溃的影卫护卫自己,殿下已经开始厌烦自己了,若再让殿下知道自己的伤势,恐怕会找理由赶自己走。 对影七而言,不论被不被宠爱,只要能陪在世子殿下身边,就是对自己最宽容的恩赐。 影七反复嘱咐:“统领,别同殿下说。” 影四觉得不可理喻,呵了一声:“嗯。” “快来快来看!小六子把扇刀造出来了,小七你试试?”影五欢天喜地跑进来,影六随后拿着一把玄铁扇进来,扔给影七。 影七展开这把巴掌大的玄铁扇,扇骨锋利开刃,三十六根扇骨中每一根里都是藏着暗针的空心骨,倘若控制得当,近战远袭攻防无缺。 影七拿在手里试了试力道,右手挥出时拇指压在机关上,三十六根扇骨同时开口,无数飞针爆射而出。 顿时房里都没人了,全抱头蹲在地上。 影六托腮思考:“这个,是不太好控制哈,多练练……说不定可以。” 影五拔掉插在屁股上的一根针,抓着影六头发大骂:“这什么几把玩意!不如在剑上粘几个仙人掌。” 影七道:“……我再练一练。” 影四脸黑了:“销毁。换战术。” 影六心疼地抱起自己的新暗器摩挲:“别销毁啊,万一以后有人能用呐,别看不起我的才华,我把话放这儿,一旦有人能用的了我把扇刀,咱们就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铲平天威营,吊打神鸢禁卫军。” 影五翻了个惊世骇俗的大白眼。 “呸。” 第三十六章 溪云初起(三) 越水畔的梁家楼船里,笙歌伶舞余音绕梁。梁三少爷怀里抱着换了新的小美人儿,小美人叼着葡萄喂进梁霄嘴里,再讨一个粘腻的吻。 李苑靠坐在窗台上,捻着自己的折扇望着窗外江面出神。 梁霄见李苑怎么都闷闷不乐的,怀里小美人一扔,蹭过来问他:“你又怎么啦?你瞧你那个小影卫多忠心啊,哎呦呵,给你挡毒酒,要本少爷说这小孩还真不错,够义气。” 李苑一扇子砸在梁霄脑袋上:“爷玩儿够了,不想玩了,换人。” 梁霄笑笑:“意料之中,你坚持了一个月呢,在我看来十分专情了。” 楼船顶上无梁,影卫站不上去,影七和影五穿着不起眼的衣裳,就坐在雅间外的小茶桌边,里面说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影五把一串丸子塞嘴里,吧唧吧唧嚼:“你咋啦,为啥不吃。” 影七淡淡道:“没事。” 他没什么胃口,听着世子殿下闲聊就更觉得浑身不自在。 直到他听见世子殿下亲口说:“给我叫几个漂亮点的温柔点的懂事的,过来伺候。” 梁霄搓手:“嗯,这才像你!来人啊,都听见没,世子殿下要漂亮温柔懂事的,赶紧去找。” 几个白净软乎的小少爷乖巧进了雅间,簇拥着李苑坐下,乖乖依偎在李苑怀里,声音绵软清脆,殷勤倒酒喂到李苑嘴边。 这可是世子殿下,若是伺候好了被殿下带回府里宠着,那可就翻身当主子了。 李苑疲惫靠在软榻上,随手牵起一个少年的手,捏了捏,软糯莹润,摸起来很舒服,和小七的手完全不同。 少年撒娇说:“殿下捏疼奴家啦,奴家小手可嫩了,每日都用牛乳敷呢。” 说话的腔调也和小七截然相反。 雅间外听得很清楚,影七趴在桌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指尖悄悄搓着自己掌心的剑茧。喉结微微动了动,无可奈何,他的声音原本稍微好听些,在影宫里熬久了,也不常说话,变得有点哑,有点低沉,不好听了。 影五停下嘴,凑过去戳戳他:“你没事吧,不高兴?” 影七微抬起头:“你知道怎么把手上的茧弄掉吗。” 影五呆住:“弄掉了你怎么拿剑啊,你是不是彪啊这傻孩子。” 对,他还得拿剑,还得保护殿下,他没办法让殿下喜欢,他不漂亮,不温柔,也不懂事。 他注定不能讨殿下欢心,只能在暗处做一个影子。 忽然发觉身后有人,影七回过头,与身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对视。 是谢家公子,两家新近生意往来多了些,谢倪最近成了梁家楼船里的常客。 谢倪一手拿酒杯,一手撑着影七面前的桌面,俯身凑近他:“小哥,第一次来?面生啊。” 影五叼着小丸子震惊,这男的真够恶心的,好在影卫的素养摆在那儿,没当场骂出来。 影七起身想离开,被谢公子一把攥住胳膊,推到墙边儿:“老子不喜欢小少爷,喜欢你这样有点筋肉的。” 说罢,抽出一张银票塞进影七领口,笑道:“过来,到这边来。” 影七偏开头。 “呦,有主儿的吗。”谢倪伸手把影七的头掰过来,“没事,你主子不在,过来让我亲一下,你主子操过你没?操过就更好了,不至于生疏,老子让你舒服。” 影七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扣住谢倪的手腕,猛地一摔,谢家公子哪见过这架势,被一把摔翻在地。 影七还不罢休,按着谢家公子就打,又连扇几个耳光。打得谢倪鼻青脸肿连连求饶。 影五更震惊,嘴里叼的一串小丸子掉了一个,赶紧去拉架。 把一脸冷淡的影七拖起来,在他耳边悄声骂道:“你疯啦!丢不丢人啊!你轻功那么好还不是一下子就能脱身吗!” 影七漠然不语,望着雅间里闻声出来的梁三少爷和世子殿下。 梁霄一见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谢倪,噗嗤笑了,靠在门框上抱臂道:“呦我当谁呢,谢公子,这是唱哪出儿啊?” 李苑眯眼看着影七,影七偏头看着一边不说话,也不解释。 谢倪爬起来指着影七骂:“这小子跟疯狗似的,上来就咬!三少爷,这可是你地盘,放进什么人来了这是?!” 李苑咳了一声:“是我的人,怎么了。” 谢倪是这个月方才来越州替他爹谈生意的,刚好没见过世子殿下,愣了愣,问梁霄:“这位是?” 梁霄有点挂不住脸:“就、世子殿下。” 回头小声跟李苑解释,“逸闲,这货不是我们家这边的啊,跟我们家没关系,真的。” 谢倪脸色白了两分,弓腰行礼,恶人先告状:“殿下,您给小民做主啊,他、他他他,出手伤人在先!” 影五小声嘀咕:“还不是你先要拐小七上/床去……” 李苑闻言,眉头皱了皱,下人搬来椅子给李苑坐下,李苑脚尖点了点地面:“小七,过来。” 影七跪在世子殿下脚边,垂着眼睑,神情冷淡。 李苑扶上影七发顶,一把扯过他的头发,把影七拽到自己面前,压着后颈把他的下巴按到自己膝上,声音微冷:“我看你是反了天了。” 影七顺从地跪着,低垂的睫毛都在微微颤动。 他足以反抗,却毫不反抗,他有能轻松撕碎李苑的锐利爪牙,却把身上一切能伤到李苑的尖刺都收得严严实实。 李苑扯着影七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 ,低声在他耳边道:“你该不会是想引起我注意?我告诉你,再惹怒我,就把你扔回影宫,自生,自灭。” 影七闻言,整个眼睛都暗了,身子不再颤抖,而是僵硬得像块铁板,额头上的冷汗渗出来,脸色陡然变白。 说实在的,李苑没想到影七会对这句恐吓反应这么强烈。不过趁机让小影卫死心也好。 影五想替他求个情,被李苑瞪了一眼,没敢说话。谢倪神气了不少,扬眉吐气,连世子殿下都帮着自己,自己倍儿有面子。 影七失魂落魄跪在地上,李苑没了兴致,打道回府。 梁霄追上李苑,悄声解释:“逸闲、逸闲?你听我解释,谢倪他这人好色,这人跟我们家没关系,你千万别……” 李苑目不斜视:“天黑前让这个姓谢的消失,不然我就亲自动手。” “不不不,我动手,保证做得干净。”梁霄拍胸脯保证。 李苑哼了一声走了。 梁霄拦住他:“逸闲,你到底怎么了?你就心疼你那个小影卫你就直说呗,哦,喜欢,又不说,图什么呀。哎你刚跟小影卫说什么了,把孩子吓成那样儿,我瞧着吓坏了都,脸色唰白。” 李苑叹了口气:“跟你说不明白,走了,下次再玩。” 梁霄望着李苑离开,揣起手,撇撇嘴:“还玩什么啊,心里就装着自己小情人儿,心不在焉的。” 影五扶着影七起来,影七推开他,追着世子殿下走了,在飞檐间跳跃跟随,看着世子殿下进了王府大门,回了自己书房,影七才离开。 影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住处,一进门就倒在床榻里,抱成一团,胃里翻涌,趴在床沿边干呕。 房里漆黑,影七缩进角落里,背后贴着墙壁才安心了些,裹起被子,嘴唇发抖。 忽然想起这条软被是世子殿下赏的,影七害怕地扔开被子,眼神空洞绝望,靠在冷硬墙壁上,苍白嘴唇翕动: “……不要送我回影宫……” 自此,影七再不敢正视世子殿下一眼。 李苑一直关注着他,眼看着他一天天变得沉默,冷漠,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再不见一丝笑容。 他每日都在训场里不知疲倦地训练,他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冷酷。 李苑能感觉到,影七永远在暗处默默注视着自己,不论就寝还是出行,他都静静守着,一如在红树林,他孤身一人护他突围那天。 影七从未离开,却也再不敢靠近世子殿下。 李苑偶尔叫他过来办些公事,每一次交给他信件时,他布满剑痕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丝毫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处,除了“是”和“遵命”,他与李苑再无话可说。 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鬼卫了。 半年时光悄然而过,夜色淡凉如水,越州城角落里蛰伏着猛兽,夜半三更,天阴月沉,蟒蛇游走而出穴。 齐王府骤然灯火通明,影四早已站至青铜螭吻之上,手中九节墨绿长鞭甩出一声刺耳震响,沉声命令周围影卫鬼卫:“刺客入府!保护王爷!保护世子殿下!” 李苑卧在书房的躺椅里闲读书卷,手里摆弄着前两天王爷刚赏的一块羊脂玉佩,听得外边乱作一团,火光冲天,静静放了手中书卷,微微皱眉,听着屋外动静。 齐王府已有数年未迎过刺客了。 影叠方才浴血而归,收了手中雪花寒气环绕的披寒剑。 听雪鬼影叠,齐王府第二鬼卫,所过之处雪凇层叠,号称谛听八方,落雪之处动静他无所不知。 影叠懒洋洋往影四脚下一坐。 影四冷眼看他:“你坐我这干什么。” 影叠懒懒眯眼笑道:“您这儿安全。” 影四一脸冷怒要把他踢下去:“去保护世子和王爷!” 影叠悠哉道:“急什么呢。我瞧了瞧,并非孔雀山庄的刺客,应当是不怕的。孔雀山庄若也横插一脚,可就不好办了。” 影四目视远方,时不时发号施令,以手语传达给身边影卫。 影叠又道:“哟,您可小心着,我听见有暗箭……” 话音未落,影四身子猛地一颤,跪在了脚下的青瓦上,扶着被暗箭穿透的汩汩流血的左臂,吸了口凉气,手指用力抠进伤口里,抠出一枚暗箭,扔到一边,恶狠狠瞪着影叠。 影叠叹了口气,把捧着的小茶杯递给影四:“您多……” 影四一脚把影叠踢下房顶:“滚。” 来袭刺客居然是罕见的高手,府中侍卫在他们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死伤大半,影卫也受伤众多。 “统领,机括安放好了!”影六扶着受伤的大腿爬上屋顶,影焱扛着火器筒紧随其后,神情严肃:“统领,影五已经去保护王爷了,对方也有火器。” 影四眼神凝重:“影七在城外递送情报尚且未归。” 影叠耳朵动了动:“嗯,来了。” 一轮圆月悬挂于齐王府飞檐边,一个颀长黑影立于飞檐之上,微微扬起下颏,眺望远处战作一团的刺客和影卫,额带的带尾随着发丝随风飘扬。 影七双眼半睁,眼瞳漆黑深不见底,双手持剑,剑尖滴血,声音低沉微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统领,无影鬼复命。” 第三十七章 溪云初起(四) 影四微点头,以手语传达给影七:“影五不在,你顶强攻位,影叠副攻控制位,其余人辅助影七,务必剿灭来犯刺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王府鬼卫不会平白享受最高的待遇和地位。 影六、影焱颔首:“是。”随即分散,影焱寻了一处不高不低的掩蔽,背贴在屋瓦上,半侧躺着压火药,影六则留在影四身边,将屋脊上所有安放的机括暗器扳开了栓。 “已然四月,太暖了。”影叠身处最低处,掌心寒气凝聚,一道冰柱在右手中缓缓凝结,披寒剑落在手中,剑身周围雪花飞旋。 大批刺客已至王府,粗略纵观约有百来位,且没有几个是浑水摸鱼的,尽是精英刺客,对方也有几位控场指挥的,一见影叠便立刻下命令:“围杀听雪鬼!” 影叠周身寒气更盛,且有蔓延趋势。 几个刺客一同朝着影叠冲过来,口中低声传令:“打断他!别让他放出寒气!” 眨眼的工夫刺客已至身前,影叠不退反进,迎面而去,束成马尾的白发随着影叠飘动,霎时,影六按在机括上的手指一松,数道暗箭爆射,几个刺客抵挡之际,影叠一跃而起,右手披寒剑转为双手,用力朝着最近的一人刺下去。 一声剑刃入肉的闷响。 刺客鲜血喷涌当即毙命,披寒入体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冰块炸裂的刺耳响动,刺客的身体即刻被冻结,以那刺客为中心,脚下刹那间绽开一片巨大的雪白的冰面,疾速蔓延,满地爆裂冰雪,寒意骤然降临,席卷了整个王府。 整个王府的地面全部披覆了一层薄雪,所有刺客,不论藏身于何处,在听雪鬼耳中根本无处遁形。 “晚了,我全部都听到了。”影叠后撤数步,“小七,快上。” 影七擦着影叠身边上前,两人擦肩时,影七按他肩膀,语调漠然低沉:“天热,撑住。” 影叠眯眼笑,撤身到副攻控制位,将所有刺客的位置以手语传达给影四,影四再命令所有鬼卫和影卫。 来犯刺客身上凝冻着一层霜华,略微迟缓了些,然而仅仅是迟缓了些许,便是致命的差距。影七身形飘忽不定,脚下微移,化作一道黑影,在数位刺客之间疾速穿梭。 青蛇软剑绞杀了站在最远处的刺客,随即几人人头落地,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一声。 对面刺客迅速下令:“是无影鬼,暗器牵制,别让他近身,别与他硬碰。” 王府影卫在影四指挥下迅速站定了位置,相互以手语传达统领的命令:“围拢压制,把刺客控在影七附近。” 影六抹了一把鼻子:“拼暗器?让你们哭着叫爹。” 用力一压影四脚下的青铜螭吻,青铜雕像轰然响动,螭吻全身披覆的龙鳞缓缓揭开,每片龙鳞下都有一个暗箭孔,机关吭吭作响,暗箭伸出箭孔,如天女散花爆射开来,比任何机括都力道猛烈,暗箭横扫之处惨叫连连,血花迸飞。 不过几个呼吸,围攻在影叠身边的刺客便倒下了一多半。 对方似乎很清楚王府鬼卫的配合,居然就盯死了影叠,他们很明白影叠给这个队伍战斗力提供了多么大的增幅——速度牵制、行动预判、定位所有敌人。 影四神情凝重,早已看出了对方意欲何为,抬手向影焱下令:“保护影叠。” 影焱扛着火器筒翻身上飞檐,对准影叠周身,舔了舔嘴唇。 影四向天空抽出一声鞭响,示意混战中的影七和影叠分神看自己手势,影七看了一眼影四的命令,点了点头,即刻回援,瞬间消失,转眼已经落在影叠身边,抓住影叠手臂,顷刻间将影叠带离原位。 影焱眯了眯眼睛,一发火弹自影叠原来的站位轰然炸起一团黑云,之前围在影叠身边的刺客死伤大半,尸身焦黑。影焱身边也因为点燃火器,而变得炽热难耐,把周身覆盖的薄雪融化得一干二净。 “时间掐得不错。”影四低声道,“走,我们下去。” 影六分神去看影焱,突然喊了一声:“焱姐!身后!” 影焱正在装填火药,闻言迅速翻身躲避,锁骨突然剧痛无比,一把剑刺在锁骨上,影焱痛吟一声,翻身骑在刺客脖颈上,用力一拧,咔嚓一声拧断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倒地时头向着檐外,影焱自飞檐上摔了下去,影叠一扬手,飓风卷着飞雪给影焱缓冲,影焱借力站稳,扶着汩汩流血的锁骨靠坐在门柱边。 影四看了一眼影焱,继续指挥其余人的战斗。 影六焦急地跳下飞檐落在影焱身边,撕下一条药布给她包扎。 “别浪费时间。”影焱把药布拿过来,掀开一点面罩,微微发白的嘴唇叼着药布撕了几条,“你不知道战斗不结束不能救人吗?” “焱姐,还好吧?”影六看着影焱锁骨上的剑痕心疼得受不了。 “不是什么重伤,没事儿。“影焱推他离开,看见影六眼里满是心疼,心里还挺安慰,催促道,“这有什么的,快去。” 影六眼睛通红,手摸到背后的剑柄,将佩剑抽出来。 此剑“难追”,亦为影宫神匠赵掌事所铸,影六不常用剑,唯有迫不得已之时方才抽剑出鞘。 影叠忽然望向书房方向:“有人在闯殿下书房。” 听罢,影七平静冷漠的脸忽然凝重。 这时,一声尸体落地的闷响将所有人视线引到那边,顺着尸体落地的高墙望去,影五坐在飞檐上,双手的血红枫叶钩猩红凛冽,脸颊上溅了血,朝他们招手:“老子来了。” “影五换强攻位,影七去保护殿下。”影四一鞭抽向影七,鞭梢卷起影七手臂,用力一扬,影七借力轻盈飞跃数位挡路的刺客,踏着屋瓦径直朝世子殿下书房去了。 李苑正坐在书案边,支着头慵懒翻书,一点也没被外边的血腥喧嚣打扰。 他轻敲了两下桌面。 一个黑影倏地落在面前。 影七单膝跪地,颔首沉声道:“属下在。”他的双臂都落了剑伤,鲜血顺着臂膀淌下,顺着手指滴落到地上。 影七静静跪着,沉默等待着,神情冷淡,眼神漠然,俨然一位真正的鬼卫。 李苑看见他滴了一地的血,满手鲜红,眉头不自觉的皱起来,问他:“这次的刺客好大的本事。” 影七声音低沉微哑:“宵小鼠辈,不足挂齿。” 李苑看着影七软垂在肩头的发丝,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发。他的小影卫已经这么冷酷了,变得几乎能独挡一面。 看着影七浑身滴血,仅仅露出来一双眼睛的皮肤病态苍白。李苑强忍着心疼,攥了攥拳头。 他一定疼坏了,好想抱抱他。 终究强行忍住,舒了口气,靠回躺椅里,倒茶呷了一口,温和道:“那你守在我身边儿。” 影七怔了一下,低头沉声答应:“遵命。”他安静规矩地跪在李苑脚边,一动不动。 刺客来袭无声无息,未曾听闻脚步声,周围数道祥云窗棂轰然破碎,四周墙壁闪过炫目青光,来袭刺客皆持碧色长刀,接连闯入室中,十二人接连朝着李苑围拢过来。 李苑面不改色,悠然靠在躺椅里,缓声道:“孤刀揽云霄,亡人断碧涛。阁下手执碧云刃,不知碧霄馆接的是谁家的好生意,夜半登临我齐王府?” “我猜猜,严丞相许了你们多少好处?没能毒死我,很遗憾吧?” 江湖之中杀手院林立,北华孔雀山庄,南安碧霄馆,东陵九仙居,西亭万佛巷,以孔雀山庄为首的杀手院横行六国,盘踞一方,不受任何一国挟制,独行于世间,只要佣金够价码,天潢贵胄也照杀不误。 对面刺客低声回答:“碧霄馆有碧霄馆的规矩,恕在下无可奉告。” 李苑笑道:“我给你们报酬翻一番,去把你们那位雇主做了。” 刺客不再搭话,骤然飞身靠近,手中碧云刃纷纷指向李苑命脉要害——那雇主大约是要齐王府绝了这一根独苗。 影七站起身,默默挡在李苑身前,冷冷看着对面十二个蒙面刺客。 李苑托腮望着他,他的青蛇双剑挂在后腰剑带上,很衬他利落清俊的模样。 影七轻吸口气,双剑在狭小室内施展不开,怕误伤世子殿下,便从腰间百刃带上抽出两把暗刀,身形前倾,缓缓倾倒,身后渐渐泛出残影,就在他整个身体即将倒地之时,身后残影尽数消失,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消失了。 停顿了短短一瞬,书房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角落那刺客捂着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倒了下去,影七的一道虚影在那人尸首后边骤然出现又消失,他的影子在十二个刺客间飞快流连,不断有刺客捂着脖颈瘫倒在地。 剩余的几个刺客乱了阵脚:“这么滑溜!快杀了他!” 齐王府第七鬼卫,无影鬼影七,鬼影无迹,神行无踪,速度极快,天赋身法惹人艳羡。影宫影卫大多只能修习潜行步和踏天梯,常人极难修习的迷影步、燕抄水和敛波行都是影七的专长。 书房里血腥扑鼻,半盏茶工夫,这书房里还站着的就就只剩了五个。 影七扔下手里攥的两把用钝了的暗刀,重新从百刃带上抽了两把锋利的攥在手心,倏地消失,刹那间出现在一位刺客身后,手中暗刀毫不留情掼入动脉之中,再狠狠一扯。 李苑静静靠在躺椅里看着, 他与影卫朝夕相处多年,今日是第二次以性命相托,托付给同一个少年。 影七在那群刺客中间消失又出现,他的皮肤很白,脸颊上溅落着几个血点,身上的伤口渐渐密集,他浑身都在滴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从不让刺客接近李苑一步。 李苑望着他,深邃目光久久停留在影七身上—— 他每一次凌厉阴狠的杀招都落在李苑眼底,他每一次在缠斗中分神望过来,看世子殿下是否安全时的眼神也落在李苑眼底。 再冷漠,被伤得体无完肤,他仍旧深爱着他。 外边的鬼卫终于摆脱纠缠冲了进来,将仅剩的刺客团团围住。 李苑缓缓起身,吩咐道:“留个舌头,其他的都杀了,把腰牌攒起来送回碧霄馆,把我的话带到了,就说,越州天还凉着,碧霄馆主当心身子,别无端受了寒。” “是。” 众鬼卫将尸体拖了出去,书房里静了下来。 影七跪在李苑身边,轻喘着气,默默低着头,扶着手臂上几处伤口,脸色极差。这半年来,背后的盐刑伤口虽愈合,内伤却恶化了,这一战让影七精疲力竭,眼前恍惚,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哎!”李苑连忙俯身扶住他,把影七抱进怀里,在怀里摸了摸,想找个手帕给小七按着伤口,影七还有意识,看见世子殿下在怀里摸东西,他推拒李苑,眼神痛苦排斥。 “别怕,我不动了。”李苑仿佛心里被狠狠扎着,心疼又无奈地牵起影七的右手。 刚刚一道飞镖朝着自己飞来,他亲眼看见影七抬起手,用手为他挡了一下飞镖。 影七右手掌心落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李苑心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拉着影七的右手,眼眶微红。 影七挣扎着把手从李苑手里脱出来,攥住了李苑的手腕。李苑怔怔看着他,影七虚弱喘气,缓缓拿起李苑扶在自己脸颊上的手,虔诚地吻了一下他的掌心。 冰凉的温度触及掌心,李苑整个人都凝固了。 放在平常,影七绝对做不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李苑嘴唇发抖,他清楚地感觉到影七平静的悲伤,冷透的一颗心不再为自己痴迷爱慕,虔诚如信徒的吻,才是最绝望的辞行。 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爱慕能坚持多久?如果得到的只有伤害和玩弄,影七选择沉默,永远做一个影子,保护着应该保护的人。 四年多来暗自痴慕,他放弃了。 李苑失魂落魄地看着影七拖着浑身伤痕挣脱了自己怀抱离开,背影孤寂落寞。 “别……” “小七……快回来……” 第三十八章 溪云初起(五) 李苑站在门前,望着自己的小影卫渐渐隐没在黑暗中,从前是个小狼崽,现在像一头孤狼。 短短半年,他长大了,再也不是自己的小七了。 舍不得? 李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腕上还沾着影七掌心的血,正是自己这双手,把影七从身边狠狠推开,把他毫无保留的一颗赤诚的心毁得血肉模糊。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自己折磨了自己半年,以为自己能够向往昔二十年一般绝情,却始终做不到,他一直渴望有人真心待自己,影七出现的不是时候,李苑贪恋着被爱慕的滋味,却根本没有能力保护这颗真心。 远离一些,再远离一些,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是不是比看着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在面前破碎,更能让自己被皇族鹰犬奴役的屈辱感减轻些? 李苑跌跌撞撞走到自己寝房的床前,跪下来,把床底下的弓匣拿出来,看着这把龙骨弯月弓—— 原来他根本没勇气拿起来。 这把弓,弓弦一开,就是反了朝廷。他还有退路,所以不敢顶着血雨前行。 李苑忽然愣住,摸了摸自己心口,摸到一个硬物,拿出来看了一眼,还透着碧蓝微光。 百年玄龟心甲,这面护心镜李苑从未摘下过,他知道若想一刀两断便应该还给影七,可他不想还,无论如何不想还,冥冥之中觉得,一旦把这面护心镜还给影七,他们俩就再也没可能了。 李苑像从深渊里抓住了一丝光的苦行者,一旦抓住,不肯放手。 影七痛苦排斥的眼神又浮现在面前,李苑猛然记起,刚刚在怀里摸手帕时,影七露出那么恐惧的眼神。 他在害怕,即便已经冷酷到杀人不眨眼,却仍旧怕自己把这面心镜退给他。 李苑笑起来,把护心镜贴在心口,紧紧按着。拳头攥得更紧,眼泪难以遏制地冲出眼眶,他把自己伪装得逍遥自在,压抑了这么多年无法宣泄,快疯了。 他变得暴怒,寝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被李苑砸得粉碎,他难以忍受地吼叫,失态,长发贴在布满汗水和泪水的脸颊上,他趴在弓匣上痛哭,就像抱着自己囚笼里戴着镣铐的人生。 能留给他痛苦的时间不多。 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他把弓匣放回床底的暗格,洗净脸,束上发,换了一身雪青衣袍,叫了声流玉。 流玉在外边战战兢兢听着里面的动静,一直不敢进去,听见世子殿下唤自己,这才敢轻轻推开门进来。 流玉早已被刺客吓得花容失色,又赶上世子殿下没来由的暴怒,害怕地踮脚迈过满地狼藉,浑身发抖走到李苑身边:“殿、殿下……” “别这么没出息。”李苑微笑,嘲笑了一番小丫头的胆子,无所谓道,“把库房里那龙血丹给影七拿去疗伤。” 流玉瞪大眼睛:“龙血丹?可是……” “嗯?” 流玉小声提醒:“这……龙血丹太珍贵了,奴婢不是说王府拿不出几两药来,只是……您独赏影七大人,是不是也不太合适……奴婢瞧着其他几位鬼卫大人也伤着了,要不,您赏些平常玩意儿也好。” 李苑想了想,也有理。鬼卫难得,赏罚之上的确不应失之偏颇。 “那称六份一样的,给另外那几位。” 流玉咽了口唾沫,暗自算了算,世子殿下这轻飘飘一句话,几千两银子就拨出去了。 “是,奴婢这就去。您……您没事吧?”流玉试探着问李苑,下意识扫了几眼碎了一地的摆设。 李苑轻松道:“明日叫人过来收拾,就说我被刺客吓着了,发了一晚上疯呗。” “……是。”流玉只得答应,望着李苑欲言又止。 李苑挑眉:“有话就说呗。” 流玉走到李苑身边给李苑揉了揉肩,劝道:“殿下,别逼自己太紧了,王妃若还在,一定不想看见您这么痛苦的。” 李苑略沉默,翘起嘴角,戏谑道:“若有一天,齐王府被世间唾骂,一夜间从天潢贵胄成了阶下囚,你怕吗?” 流玉单纯,懵懵地回答:“只要有殿下在,奴婢不怕。” 李苑笑起来:“去吧。” “奴婢告退。” 过了一会,影四求见。尚未黎明,这个时辰也就只有影四敢来叨扰。李苑刚好睡不着,打着呵欠听影四禀报此次见闻,回禀王府影卫伤亡。 影四单膝跪在李苑脚下,漠然道:“鬼卫里影七影焱伤得重些,其余影卫重伤十一人,已经送进医殿疗伤,两人身亡,其余暂无性命之忧。轻伤三十一人。” “查明是哪家的委托了吗?”李苑疲惫地揉着眉心,“是丞相,还是另有他人?跟之前陈元礼的事有联系?” “尚未查明,属下会继续审问追查,尽快揪出府中内应余孽。” “嗯。”李苑轻声叹气,“父王最近身子又不好了,趁着父王身子抱恙卧床就来作乱。王府森严,不可能会有如此大的空子,令众多刺客潜入深处而浑然不觉,必然有内应奸细接应,全查出来,一个也别留。” 人尽皆知,世子殿下最恨叛徒,凡是府中抓出反水的奸细,没一个留过全尸。 “殿下,您还记得您打算起用影七的事吗。” 李苑皱眉:“嗯。” 影四低声道:“他训练刻苦,天资过人,全局观也足够,现在已经能顶队伍里的强攻位,若能真正为王府所信任,将成为王府的顶梁柱。” 李苑托腮出神,觉得一个人能得到影四的夸奖着实不容易,这人还是小七,不由得心里骄傲。 影四拿出一张纸,铺到李苑面前:“最后一次试验会很残酷,您答应,属下就去做。” 李苑皱眉:“有多危险?会伤到他吗?” 影四平静道:“如果他足够忠心,就不会出事。” 李苑咬着嘴唇:“你保证?” 影四点头:“前提是他绝无二心,对您的命令绝对服从。” 李苑对影七的忠心很自信,拿出天香牡丹印,在香炉里烤了一会儿,烫在了影四拿来的那张纸上。 影四欲告退,李苑叫住他,嘱咐道:“若是他……没有那么忠心……也别伤害他,让他走,别伤他。” 影四收了纸,微扬起下颏,冷声问:“殿下,您不是最恨叛徒么?” 李苑笑笑:“影七若是叛徒,该多好。我可以随意怎么宠爱他,抱他吻他,甚至废了他武功抱上我的床。你知道他有多乖吗,他一路追着我去了埋我母妃的悬崖,他当时以为我要跳崖,追着我就跳下来了,后来看见我在底下的石台上,就羞得脸红了。” 影四眉角挑了一下。 “他刚刚走的时候亲过我这儿。”李苑抬起手给影四看,指着掌心道,“看见了吗,就这儿。但是他好像不喜欢我了。” 影四深吸了口气,想见缝插针告退,无奈世子殿下实在太想倾诉,他插不进话。 还有什么是比影卫更好的倾诉对象?鬼卫——既是活的,嘴又严。 李苑往书案前趴了一点:“你是不是一直盯着影七?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想我啊?他会自己解决那个什么吗?他现在是不是特别恨我,他偷着骂我吗?” 影四摔门走了。 李苑趴在书案上,把头埋进臂弯里。 “唉。” 影七没有力气去医殿,只能扶着双臂回近一些的住处,先上点药休息一会儿。 回来时,身后跟上个气喘吁吁的小厮,把怀里端的琉璃瓶递给影七,扶着岔了气的肚子喘着气道:“影七大人……这,这是殿下赏的龙血丹,补筋骨的好药,流玉姑娘差小的给您送来。” 是常跟在流玉身边的小福子,他个子小,倒是手脚灵便,长着一张肉嘟嘟的胖脸,大眼睛,单纯老实,说话有点憨,怪讨喜的。 影七接过来看了一眼:“谢殿下赏赐挂念,这太贵重了。” “殿下可疼您。”小福子喘了几口气,憨憨一笑,“大人先忙,小的还得给其余几位大人送药去。” 小福子眼见影七身上的影卫服沾满污血,破损的地方不少,便顺手把小臂上挂的一件侍卫服给影七披在肩上:“小的本是要给侍卫们送换洗的干净衣裳,大人先披着,您衣裳破了,赶明儿小的通报织殿再给您送身新的来。” 影七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走了。 回到住处挂上窗帘合严了门,影七爬上床铺,褪下衣衫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浑身新伤摞着旧伤,右肩胛上烙着一影字,昭示着影宫影卫的身份。 影七捧着那个琉璃药瓶发呆,倒出来一粒黑红的丸粒,看了半晌,又把药瓶妥善收进橱柜角落。 “殿下可疼你。”耳畔萦绕着小福子笨拙的奉承。 不,殿下已经不疼我了,怎么求都没有用。 “小七?干嘛呢。”影五趴窗看他,“你藏什么呢。” 影七转身收拾伤口,默然不语。 影五好奇地翻窗跳进来,一把搂过影七肩膀,看见他精瘦的背上有几十道极深的紫黑疤痕,表面虽已愈合,却能看出已经伤及内里,极难恢复。 “这伤还没好啊,都快一年了。”影五皱眉问,“还疼吗。” “偶尔。”影七随口道。 盐刑留下的创伤很难恢复,因为盐粒掺着毒加剧痛感,即便当时救治及时,吊回了一条性命,每逢阴天下雨时也必然痛不欲生,只能靠时间渐渐愈合。 第三十九章 溪云初起(六) “挺过盐刑的都是好汉。”影五收敛了没心没肺的笑容,往影七身边靠了靠,“偷跑出去一次而已,而且也回来了,这算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宽进严出,影宫确实太苛刻了。话说回来,你偷跑出去到底是去做什么……” 提起影宫和盐刑,影七感到浑身钝痛,难以遏制地从胸腔里翻涌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一把推开影五闪身出屋,趴在门柱边干呕,吐干净了,才漱了漱口若无其事地回来。 影五有点心虚,他知道任何人受了盐刑都必然会对影宫生出可怖的阴影,影七也不例外。 于是当做没看见他的失态,识相地转了话锋,挽起袖子,拿药布给影七擦背后的伤口,一边苦口婆心教他:“说了多少遍,护卫主子也别不要自己的命,稍微也躲着点。这里还插着两个铁片呢,你等着啊我薅它出来。哎呦喂呀这插得这个深,倒钩卡肉里了,你忍着啊。” “嗯。”影七淡淡答应。 影五一手扶着影七后背,右手的血枫钩深深挖进伤口里,撬出两枚血淋淋的暗箭,随手往地上一扔。 “疼吗?” “没事。”影七漠然回答,仿佛这点儿伤痛根本不在他身上。 “真能忍。”影五擦了擦手,忽然睁大眼睛,“你这影卫烙印底下是什么?” 他抬手摸了摸,影七右肩胛那影字烙印底下盖着块凸起花纹,被影字烙印压着也看不见是什么,影五小声嘀咕:“这是个什么东西,一朵花儿?什么花?” 影七身子颤了颤,眉头皱起来,拎过衣裳披上,严肃道:“随意刺的刺青罢了。” “随意……就刺了朵花?为什么?花纹在肩胛上,你自己够不着吧,谁给你刺的?”影五摸着下巴干笑起来,“哦……我就问问,别这么严肃。” “恩人赐的。”影七敷衍道。 “恩人刺的?好好好,我不问了。”影五一把抄过影七肩膀,“你越来越冷了你知道不,千万别被我哥给带坏了,真的。” 影五好相处,即便身处高位,仍旧像个半大孩子。影七严肃冷淡的表情并未松动。 “别管我。”影七递给他一卷药布,“缠上。” 影五撸起袖子,左胳膊上被那帮孙子的火器烧着了一片,化了脓。 “唉,我貌美如花的左手啊。”影五吸了吸鼻子,接过影七递过来的药布,鬼哭狼嚎地嚷着疼给包好了,一转眼瞥见影七身边儿扔着一件侍卫服,影五夺过那件侍卫服看了两眼,一脸跳脱神情忽然凝了一瞬,“你怎么能穿这个?” “不过是件衣裳。”影七专心给自己包扎,心不在焉地回答。小福子好心拿来给影七蔽体用的,明日还得还给人家 “喂喂喂,你别忙活了,听哥说。”影五晃了晃影七,在他眼前摇着这件衣裳,认真嘱咐,“衣裳不能随便穿,你是鬼卫,可以穿影卫服,但断不能穿侍卫服,这是干咱们这行的规矩。” “好。”影七随口答应。 “好什么,你得记着啊,不省心呢。”影五反复嘱咐。 “嗯。” 窗外明月高悬,窗棂上映出一人的影子——影四刚与世子商讨完碧霄刺客之事,路过影七住处,在外边冷漠道:“影五,滚出来。” 影五听清来人声音,挠了挠头,扔下影七欢快地蹦哒出去:“来了来了滚出来了哥!” 影七无奈舒了口气,继续给自己上药。 身上剑伤密集,好在并未伤至筋骨,不必劳动医殿的大夫,只是流血太多,疲惫劳累过度,不得不靠在床头凭几前闭目歇息。 恍惚间听见影四在外边冷冷命令:“影七,殿下吩咐明日去书房见他。” 影七忽然睁开眼睛,扶着手臂挣扎起身,愣愣望着已然不见人影的窗棂。 殿下要……见他。 殿下还是给了他体面的,他也不想在殿下面前那么摇摇欲坠,那么不堪一击。 他还想再问,影四却已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影五影七早已单膝跪在书房外待命。 影五没精打采,戳了戳身边严肃跪着的影七,连着打了几个大呵欠:“昨夜抓了好几个内应,我刚睡一小会就被叫起来去审问……好累,今日不该我轮值,居然还得起早听命,娘的什么事儿啊。” 影七面无表情,没说话。 “北巷的小笼包,等会去吃啊?”影五乐此不疲捅咕影七,“大师傅包的肉馅可足了,一口咬下去汤水肉香满屋都是,等会跟我吃饭去,啊你是不是怕影四啊,没事咱不带他。” “我当值。”影七道。 “我请你,哎呀求你了,去吧去吧,我哥还审问奸细呢,不陪我去……”影五掰着细长手指算了算,“我现在还能请你呢,再过两天我就得靠我哥养我了。” “虽说府上月例挺丰厚的,不过,有钱还怕花不完啊,我得吃喝赌啊,主要是赌,银子都砸在那家满庭欢的赌坊里了,哎,其实我不常输啊,但我总不能赢尹小姐对吧,嘿嘿。” “好吧其实是我赢不了她,但我老想赢她,所以老去,我哥总是去里面抓我回来,可没面子了!” 大堂的木门支呀推开,流玉轻声招呼:“二位大人,殿下在书房等着了。” 两人踏进书房,颔首行礼,李苑正伏案撰写书信,偶尔抬笔蘸墨,露出的一截手腕和白玉的笔杆一般白。 影五抻了抻影七衣袖,小声提醒:“小七,别一直盯着殿下看。” 影七方才回神,微微垂下眼睑。 两人微微低着头单膝跪地静静待命,听见世子殿下搁了笔,手书折了两折放在一边。 “召你们来没什么大事,昨夜你们二人随护父王与我,有功。”李苑靠在躺椅里缓缓道,“不过你们的地位实在是无可提拔了,我就赏些俗物吧。” 李苑赏了影五一块书案上放着的羊脂玉佩,赏了影七一锦袋金瓜子。 影五噗地笑了:“多谢殿下,属下就喜欢俗物。” 李苑轻哼:“笑什么,府里数你最皮,整日上蹿下跳,这次念你有功,他日若是贪玩误了大事……” “不敢不敢。”影五跪着往前蹭了蹭,摇着尾巴谄媚道,“殿下能给我放个小假就更好了。” “府上正缺人,不准。”李苑摆摆手,“这儿没你事了,别在我眼前晃荡。” 影五蔫了,耷拉着耳朵退出去。 书房里清净不少。 影七默默低头跪在李苑脚下,尽量压低呼吸声。 一只修长莹润的手递到影七面前。 手指细长干净,没有半丝伤痕, 影七怔怔看着李苑递来的手,一时不知所措,捧着刚刚世子赏的小锦袋金瓜子,迟疑半晌,把那一小袋金瓜子放回李苑掌心里。 李苑也愣了愣,两人对脸茫然。 “……我让你扶我起来。” 影七身子猛地一颤,闪电般伸手把李苑扶起来,李苑一手扶着影七一手扶着墙,头一次看着别人扶自己扶出虚影的。 他本扶着影七的手腕,慢慢滑上去,在影七僵硬冰凉的手上轻轻握了握,“伤得重吗,去医殿看过了吗。” 影七低声回答:“嗯。” 李苑叹气道:“去把桌上的书信带走,三日后送到临州杏堂。” 杏堂那边的医术和药材比王府还高明,刚好能给小七疗伤。 “是。”影七不敢再在世子温暖掌心抚摸下多逗留,起身收了桌上的简陋对折的书信。 李苑抬手搭在影七拿着书信的手上,用掌心暖着他冰凉的手,温和嘱咐:“不要看。这是王府机密,攸关存亡的大事。” 影七怔怔拿着书信,仿佛攥着千斤重担,低声应道:“是。” 被那只温润如玉的手轻轻握着,自己布满陈旧伤痕的手显得那么狼狈难堪,温热触感顺着李苑的掌心渗进影七的皮肉,不容他拒绝。 影七没什么表情,眼神也不再清澈单纯,而是一片深沉漆黑。 但其实他已经死寂许久的心里有一丝触动。殿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牵过自己的手了。 仿佛从前的情景重现。 从前殿下牵了自己的手,他误以为自己被殿下宠爱,于是一步步陷进去。 这一次不要再陷进去了。 “去吧。”李苑又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路上多小心。” 他已经冷落了影七这么久,大概也不会有人再盯着他不放了。 影七走后,李苑仰头看着屋顶被封住的瓦缝,愣了一会儿神。 想起影七在自己面前卑微顺从,尤其是他曾经在自己怀抱里的单纯幸福的眼神,好像终于得到主人抚摸的小动物,单纯得不得了。 李苑默默想念,待在书房里无聊,拿出纸笔,描摹着小影卫的侧脸。书案下边已经攒了几十张了,都是小七。 小七似乎真的对自己失望了,伤心了,眼神里一点神采也没有,说话也只是一个淡淡的嗯字。 自己却什么都不能解释。 其实李苑挺想找人说说话的,他父王已经病得挺重了,怕聊完以后病得更重;梁霄那个花心萝卜想必也体会不到单恋的钝痛,说了也白说;去祠堂找母妃倾诉,刚一开口,灵牌下的烛灯一下子灭了三盏。 唯一能听自己说话的影四还去审犯人了。 李苑想了想,在纸上默默写情信。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夜晚,第一次在红树林见到一个少年,就迷恋上了……很多事情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或许很多年后他都不知道我心悦他。” 落款想了很久,“李苑”、“苑”,太正经了,涂改了一下,改成“逸闲”,好像又差了点什么,又涂改了一下,最后敲定了“夫君”。 洋洋洒洒写了十好几页,写罢,拢在一起在桌上戳了戳,跟之前画的小像合在一起,打算让影四有空去找人装订一下,先出个上册。 第四十章 溪云初起(七) 影四刚刚审完奸细,被影五拖出来吃饭,穿着一身常服出府,影四平日里公务繁忙,常常脱不开身,却总是被影五生生拖出来,抻着他到处闲逛,他面上严肃,但大多也不会拒绝。 影五上下抛着几文钱,漫不经心嘻笑:“买花生酥剩了三文钱,我们去哪挥霍一下?” 影四面无表情:“我想回府。” 影七携着世子的密信,抄了北巷的近道,追上前边并肩缓缓走着的两人。见影四也在场,影七犹豫了一下没上前来,影五眼尖,一瞧见熟人,顿时神采飞扬地招招手:“小七!翘班啦?” 影七过来给统领打个招呼,冷淡道,“我公务在身,路过。” “嗯。”影四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放下时在影七百刃带上刮了一下。 “路过?”影五甩开他哥,一把搂住影七脖颈,带他转进巷口避开影四,悄声笑道,“找我有事?” “嗯。”影七从怀里掏出世子赏的那满满一袋金瓜子给影五,“换一下。” 影五顺手拿过来在手心里掂了掂:“哦呦,殿下够偏心的……怎么给你这么多。” 影七道:“换一下。” 影五眯眼一笑,凑近他问:“说白了你就是想要殿下的贴身物件是吧?” 影七怔了一下,道:“不是。”表情有些不耐。 其实就是。不论如何,想要就是想要,瞒不了自己,没什么为什么。 “好好好,我不瞎猜。”影五从衣袖里掏了掏,把羊脂玉佩摸出来扔给影七,搂着他肩膀道,“玉是好玉,可惜是王族的东西,想换银子得去黑市,麻烦,换给你。哎,你有黑市的门路吗,这东西搁在市面上卖不出去,也没法典当,当铺会吓得报官。” “嗯。”影七捧着玉佩,道了声谢,踮脚跳上矮墙,飞快闪身跑了。 “谢什么……这小傻子,给人卖了还嫌人赚的不够多。”影五莫名其妙,掂了掂那袋金瓜子的分量,喜滋滋地揣起来,晚上满庭欢赌坊走起。 影四在原地静静等了半晌,见影五回来,问:“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吃饭,等会人家收摊儿了。” 影四淡淡道:“还不到一年,还没到可信的时候。” 影五歪起一边嘴角:“影七?我觉着忒可信。” 影四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直觉。”影五挑挑眉,“他和我们不一样,他喜欢殿下。” 痴慕与忠诚,本就是不一样的,今夜将是一个证明。 十月轻寒,黄昏晚来风急,渐深的夜色中疾驰着骏马与飞鸟,还有一个迅疾如风的黑衣影卫。 影七在暮色中飞快穿行,周围树林阴翳遮拦,足尖点地之声轻如枫红落树,悄无踪迹。 没有任何东西追得上他,骏马,飞燕,或是风。这是天生的轻身术,强求不来,这世间能赶得上影七的高手寥寥无几,他若是林间的野鹿,想必会奔到天涯海角,没人能让他受伤。 有的人被困在笼子里,可他自愿走进笼子里。 他后腰的剑带上并排挂着一对碧色长剑,剑身碧绿蜿蜒如蛇,是影宫里带出来的兵器,但这剑刃上沾着不少同伴的血,影七总是能在半夜听见青蛇剑的哀鸣。 这剑不适合他,影七这个人,淡然有余,戾气不足——他像张白纸,承受不住疑虑的拨弄,总会破出个洞来任人宰割。 一路上歇息了十来次,进了临州城,影七只在路过山涧时饮了些水,简单吃了些随处能买的吃食,怕耽误了世子的要事。 影七抽出衣襟里妥善收着的手书检查一遍,这手书相当简陋,只是一张纸,随意对折,连封都没装,即便不打开,隔着薄薄的纸背仔细看上两眼,就能看出里面写的什么字。 他低头看手里的纸,忽然意识到险些看见里面的内容,身子猛地一颤,又把手书收回了衣襟里,殿下交代了,这是攸关王府存亡的机密。 清晨的临州街巷也刚刚醒来,到处飘着糯米藕的软糯甜香,各色茶点摆到了铺面上,影七饿了两天,早已没什么感觉了,胃里隐隐阵痛,靠在矮墙边揉了揉胃,口渴得厉害,赶紧把信送到,再好好坐下来喘口气喝点水。 旁边茶点铺子里正忙活着,小哥拎着滚烫茶水在几桌食客间穿来穿去,刚好招呼一桌客人:“呦,听口音客官是岭南来的吧?岭南可是好地方!大清早的快吃些茶汤暖暖身子。” 影七耳力好,侧身过来瞧了一眼,那桌坐着几位正襟危坐的男子,各个一身薄裘风尘仆仆,不像是岭南过来的,倒是越州正穿薄裘。 坐在东边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束着利落马尾,手边放着一把朱漆鹿角的强弓,背着箭筒,虽穿着低调,骨子里有股清贵气,也不像是猎户。 青年脱了外袍,露出怀中赤红的衣裳,颈上戴一弧小金锁。 影七正出神,倏地听见一声铮然弦响,一道利箭已经擦到眉心之前,弓箭破空无声无息,影七眼神骤变,脚步微移,借着弓箭驰来的微风轻身左撤半步,霎时,那道箭矢擦着影七右臂深深没进泥墙正中,箭头没进矮墙三寸,臂力惊人。 影七没用轻功躲闪,免得叫人留心。翻身落地,眼神冷冷扫在拿弓箭的青年身上。 “公子!别在临州闹出乱子来!”身旁几人作势要拉住那青年。其中有个明事理的青年低声提醒:“沫兄,别惹事。” 李沫嘴角微微扬着,挑眉瞥了眼影七,提着朱云鹿角弓走到矮墙下,从自己羽箭入墙的裂纹处摸了摸,扯下只牢牢钉在墙上的壁虎,朝着影七摇了摇,歪着嘴角嘻笑:“对不住,我只是想抓只小虫。” 这公子的身手不可小觑,百步穿杨不足称赞其箭术之高,管中窥豹,足见登峰造极。 李沫侧身靠在矮墙边,抬手捞起影七肩头一缕发丝,低垂着狭长眼眸看他,微笑着问:“功夫不错啊,敢问尊名?。” 这人声音有些耳熟。影七仔细回想,怎么也回忆不起到底何时见过这位少爷。 “在下无名之辈,别污了尊耳。”当惯了影卫,总是厌烦他人随意碰触自己,影七下意识扫开他的手,轻声道:“公子留步。” 李沫看着那黑衣人翻上矮墙没了影儿,左手还保持着刚刚捋着他发丝的动作,愣了愣。 他甩着那只死壁虎走回去,眉头微皱,身边人低声劝着:“公子,人家赶巧路过,又不是小姑娘,您何苦……” “就你长眼了,知道那不是小姑娘。”李沫拎过那人的领口,狠狠把死壁虎塞进他嘴里,扔到一边,哼笑着往桌边一靠,照着趴地上打滚呕吐那人的腰踢了一脚,笑骂道,“这身手绝非俗物,我不该结识结识?可惜蒙了面,看不见真面目。” 身边人只得答应:“是……公子还不回去?此行越州,要事都安排好了,过些日子京城集会,各个王族贵胄都要出席,岭南那边等着您回话……” “京城集会还得两月后,急什么。” 李沫重新披上披风,叫人扔下块银子,拂袖走了。 待到一行人离去,影七冷着脸掸了掸自己肩头的灰尘,莫名厌烦。但凡见人身上这股纨绔挑衅目中无人的贵族劲儿,影七都打心底生出一种烂泥糊不上墙的鄙夷。 转眼又想起自家世子爷。 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影七来不及多分神,飞快离开了。 谈起岭南的贵族倒是不多,就那几位,不挪窝儿。 岭南王李文晏,岭南王世子,李沫。 身后的跟班追上李沫问:“公子,去哪?” “老子有约了。”李沫哈哈一笑,把脸上的易容面皮儿撕了下来,拨了拨弓弦,笑道,“北方人会玩,在岭南就听闻临州这边儿赌得大气,我早眼馋着,走。” 齐王府这边,影四回世子殿下书房回禀。 李苑见影四过来,不等他说话,先把一摞不知何时写的书稿推给他:“这个。” 影四眯起眼睛,望见第一行写的那句“就迷恋上了”,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吸了口气打算禀报自己的事。 李苑托腮道:“你帮我读读。” 影四一把将一封手书按在李苑面前那摞书稿上,强行告退,走了。 李苑没了人说话,有点低落,随手拿起影四递来的手书翻开看了一眼—— 是他要影七送到临州的那封手书。 流玉端着茶点正要进书房,不料门忽然被拉开,李苑披了一件藏青薄裘,匆匆走出来。 流玉匆忙追上去:“殿下!殿下去哪?” 李苑显得格外急躁,问:“影初是不是回来了?” “是、是,影初大人刚回府,想必这就要来复命了。”流玉匆匆追着李苑解释。 李苑摆了摆手:“我出去逛逛,影初跟着我,没事。去把我屋里收拾了吧,别惊动父王,我过几日回来。” “是……”流玉只得点点头,目送着世子殿下去后院马厩里牵马,转眼想起来殿下的吩咐,匆匆回了世子书房。 地上掉了几张书稿,流玉捡起来一张一张收拾,她没念过书,看不懂字,画确实看得明白的。 流玉脸一红:“殿下画这么多影七大人做什么……” 一回头却看见殿下的令牌还扔在桌上,流玉惊叫了一声,赶紧捡起来送出去:“殿下!殿下!令牌没带着!” 李苑却早已带着影初出府了。 边走边气急败坏地骂:“操/他/娘/的狗/屁/的考验!!影四是嫌我活得太舒服?!” 影七围着临州城转了几圈,没有立刻前往杏堂,而是静静等待了两日,警惕着附近的尾巴,找了个小凉亭躲在里边休息,安静靠着亭柱,手里拿着与影五换来的羊脂玉佩。 玉佩触手生温,莹润洁白,沾着一丝淡淡的乌沉香气,跟世子殿下身上的气息一样。 其实影七没有门路转手把这玉佩卖进黑市,他只是很想要这个东西,攥着掌心里莹润的温度,仿佛被世子殿下轻轻握着指尖。 他已经不想再想这些了,可是忍不住,只能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只要不再靠近世子殿下就是了。 ———— 再翻,还有一更 第二卷 大丈夫生于乱世【知己】 临州有家药堂,名曰杏堂,不大也不小,在北边角落里静静开着张。 杏堂伙计热情地招待,问影七患了何种病症,亦或为家人抓什么药方。 影七悄悄拿出世子殿下的手书,塞进伙计手里,瞥见伙计的手指甲里渍得发黑,皲裂起皮,食指中指间的厚茧子上也渍着黑泥。 杏堂正是齐王爷在临州的一个安置点,这些活计大多是深藏不露的探子,专门收集眼线递来的情报。 伙计展开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收了,道了一声:“小的去给您抓药,您稍等等。”便匆匆进了后堂。 影七在临州杏堂里静静等着,坐在墙角的一把太师椅里,指尖轻轻搭在椅把上。 这间药铺生意稀疏,几个伙计在忙碌着捡药,记账,神色间常常浮现一丝打量神色,用余光悄悄瞥着影七。 在影宫磨练出的敏锐让影七不由自主按住了后腰的剑柄,不动声色直起身,眼神渐渐冷下来。 送手书那伙计从后院转回来,领出来一位衣着得体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大概也不过十一二岁,小公子把手书原样递还给影七,贴着影七的耳朵低声清脆道:“我已过目了,大人请回吧。” 影七问他:“请问魏澄小公子何在?” 王府医殿的魏世医嘱咐影七的话还记得,想见一见他的小孙子。 小公子遗憾道:“我们少爷不在,您下次再来吧。” “嗯。”影七接过手书,收进衣襟里,起身离开时,耳后一阵冷风掠过,影七眼睑微垂,突然消失在原地,那小公子扑了个空,顿时有些惊了,飞快反身寻人,影七突然落在那小孩子身后,一把抓住他右手,麻利地一拽一推,直接卸掉了他中指骨节。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居然这么厉害,若是普通的飞廉组影卫,大概已经被这小孩儿给制服了。可惜对手是影七。 影七面不改色,一手按住那小公子的手腕,一手用力一掰,手臂青筋暴起锁住他脖颈,把整个人按在自己身前挡着,右手抽下百刃带里一把暗刀,抵在他喉头。 就算敌人是个孩子,影七也不会留情。 那位小公子低喘着气,恶狠狠瞟着影七,冷笑道:“你找死! 影七早就注意到杏堂伙计手上的茧和血渍,杀手与影卫的不同这时候便彰显而出,杀手以身上的血腥伤痕为荣,而影卫则一向将自己伪装成普通人,每次做了活儿,必然把身上清理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也不会讨主子厌恶。 这位小公子身上干净,身上只有清浅药香,又只是个小孩子,影七放松了警惕,才险些着了他的道。 影七眼神更冷,冷寒刀刃压在小孩儿的脖颈经脉上,冷淡问他:“魏澄小公子,您想干什么。” “清理门户!”他闷哼一声,眼神里放出十足十的狠厉,一扬手,身后四五个捡药记账的小伙计突然扔下手中的家伙,朝着影七一拥而上。 “敢挟持我家少爷,休走!” 出门没瞟一眼黄历,竟撞上一群杀手。 被挟持在影七身前的清秀小公子突然猛的弓身低下头,背后脊梁骨上霎时射出一枚三寸利箭,影七侧身闪避,那道利箭堪堪擦着影七胸前镖了出去,差一点就贯穿进身体里,吭的一声,深深钉在房梁上。 这小孩儿活像刺猬,脊梁骨上还装着一把紧背花装弩。 影七就地一滚,伸手攀住门柱,用力一甩翻上了房顶,身形飘忽,几步就没了踪迹。 杏堂里冲出四五位浑身冷寒刺骨的伙计,人人眼神狠厉,互相对视一眼。 那位小公子缓缓走出来,扶着自己双指用力一掰,不动声色地把被影七卸脱的指节接了回去,用带着些稚气的声音命令:“上边带话了,追!” “是,少爷!” 这位年方十二的小公子,正是魏家杏堂的掌事人,王府医殿魏世医的小孙儿魏澄。 影七在临州城的繁杂小巷里奔逃躲避,进了一处窄巷,侧身躲进两座小楼之间的窄缝里,窄缝只能容下一人行走,能躲一时是一时。 背后受刑的刀口不知道是不是撕裂了,隐隐作痛,影七咬牙忍着,借着幽暗的日光,喘了几口气,突然捂着嘴咳嗽不止,看了一眼手,右手已经沾满了血,不得不用干净的左手小心地捡出那封手书。 手书只有薄薄一张纸,已被他咳出的血迹染红了。 被血染了的纸更清晰地印出里面的一行字,影七想不看也晚了。 “杀了送信人。” …… 影七拿着那张血淋淋的信纸怔然愣住,缓缓靠在墙边,颤抖着低头看那张信纸。 他看着信纸发呆,盯着上边五个字,和落款上一枚和自己右肩胛上一模一样的天香牡丹印,足足呆了一炷香的时辰。 突然就控制不住,哭了。 他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脊背的盐毒逐渐腐蚀着影七的身子,影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虚弱了。 他以为至少殿下相信他。不,不需要相信他,至少不要怀疑他的忠心。 他尽心尽力护着殿下陪着殿下,就差没把自己一颗心都挖出来送给殿下,影七已经不再奢求殿下对他多不同,至少不要这样把他的忠心掰碎了扔到地上。 影七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靠在墙底下,抱成孤零零的一团,他自从记事起就没有再流过泪,今天哭得伤心欲绝。 都已经放弃喜欢殿下了,殿下眼里就这么容不下自己吗。 不要当影卫了,再也不要当影卫了,再也不想喜欢任何人,师父说得对,他不该来,为了世子殿下,他能不顾影宫严苛刑罚逃出来救他于围攻之中,却原来对殿下而言,他仍是贱命的影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得不到殿下的一丝一毫信任。 他拼命走到他身边,拼命靠他越来越近,才发现人家根本不稀罕,轻轻一推,万劫不复。才知道原来有些人,不论付出多少,也无法让殿下多看一眼的。 影七狠狠攥着那封将自己践踏得寒凉的手书,靠在冷硬的墙壁上,一口一口捯着气,擦净了嘴角的血迹,无奈地闭上眼睛,脸上满是泪痕。 身边传来脚步声,听来没什么杀气,大概是路过的行人。影七懒得睁眼,仍旧靠着土墙休息。 那气息靠自己越来越近时,影七才勉强眯着眼睛看看。 先闯进视线的是一缕长发,紧接着,一件藏青披风盖在他身上。 影七身子僵住,眯起的眼睛又缓缓闭上。 李苑耐心蹲下来,把靠在墙边疲惫睡着的影七扶起来,温润指尖抹去影七额角的汗渍,看看他身上没有外伤才松了口气,把他手臂搭在自己脖颈上,带着他走出窄巷。 影七心中正煎熬。世子殿下总是这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儿对自己温柔和煦,转眼却要自己的命。 影七把自己的忠心和顺从毫无保留地双手奉给李苑,他却从不在意。殿下身边的好东西很多,卑微如影卫,他要多少有多少。 影七低垂着眼睑,低声开口道:“为了属下一条贱命,殿下费心了。” 他低沉稍哑的声音在小巷里带着回音,他第一次顶撞主人。 “那封手书,你看了?”李苑脸色一僵,讪讪道,“我不知道里边儿写什么,这张不是我给你的,是影四,他给换了……” “当然看了,毕竟您觉得属下是个奸细,属下不想让您失望。”影七从李苑脖颈上抽回手,与世子拉开半尺远,抬起右手,指间夹着那封沾了血的手书,递到李苑面前。 “这上边是你的血吗?你伤着哪了?”李苑愣住,把吹到脸前的长发拂回了身后,想接过那封手书,影七却双指牢牢夹着那张纸,让李苑抽不出来,一双眼睛安静冷漠地看着李苑。 这就是影四的第三次考验,若影七没有看信,能活着回来,当然算他忠心耿耿且武力过人,直接通过考验;若影七不够服从主人的命令,看了这封信,便会知道主人对他生了怀疑,若他半途叛变逃脱,或是带着‘机密’去别的主子那里邀功,都会被抓回来,废了武功,折磨得生不如死。 影七漠然道:“您直接下令杀了属下,属下立刻就自刎,绝无二话,何必这么多弯弯绕绕。” 李苑咽了口唾沫,无奈道:“你先让我看看这张纸里到底写的什么?我知道影四他肯定没写好话,但是你让我看看啊……” “殿下,您可以当我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我不在乎,但您对我别玩欲擒故纵那一套。”影七靠在墙边,迎着李苑缓缓上前,靠得他越来越近,李苑不得不退了半步,后背抵到墙壁上。 “?????”李苑嘴角一抽。 直到今日他对自己主子还存着一丝幻想,渴望得到他哪怕一星半点的信任,多少年他一点点接近他,受尽折磨终于跪在他脚下,得来的就是一句“杀了送信人”。 世人言齐王多疑,李苑更甚,影七一直以为世子殿下待自己不同,他一直自欺欺人地相信在殿下心里,最关注他也最忧心他的是影七。 他还在尽力冷静着,他胸口起伏,声音低沉压抑: “您……别这么对我。” 李苑看着他,影七的眼神已经没了丝毫光泽,黯淡悲哀的目光死气沉沉与自己对视,他能看透他心里极度的痛苦,那种痛不欲生的失望落寞,就如亲眼看着自己追求多年的宝物在自己面前破碎成齑粉。 李苑整个心都揪起来,眼看着影七扯下百刃带里的红木影牌,拍到自己手上:“这影卫,我不当了。” “别走!”李苑追上去,二十年来头一次露怯,抓住影七手臂,把影七一把拽进怀里,紧紧搂着他,“小七,你能说出这么多字来啊?不是,你听我解释……” 李苑诧异极了,本以为影七一直像他看见的那么乖顺听话,没想到却也不是一味顺从的,再乖的小狗儿也有炸毛的时候。 肆意妄为太久,大概是触了小七底线了。 他知道影七是江夫人的首席弟子,数不清每年有多少江湖门派试图邀他入盟,随意一个的佣金就够他在王府里为自己卖命几年。 自己何德何能,让影七这般痴慕追随,却一次次亲手将他推开,若即若离,煎熬他的真心。 他的小影卫,居然生气了。 周身被痴心妄想多年的温度包围,影七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他用心追求那么久的人,总是在自己打算放弃的时候再给自己一点甜,用一丝渺茫的希望煎熬他。 影七推开李苑,转身离开。 李苑就没这么委屈过,也没这么怂过。 天知道其实他给小七的手书里写的其实是:“赶紧给我宝贝儿疗伤”,被影四给换成了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字条,天杀的影四,这是考验谁呢?还嫌小七不够恨我是不是? “小七,我信你啊,我一直都信你!”李苑追着影七不放,影七冷淡回头,看了他一眼。 “温寂倦怠无能,恐怕再做不成影卫了。”影七缓缓抽出一把暗刀,抵在李苑后心上。 李苑一惊,僵在原地,影七低低在李苑耳边问:“殿下敢靠我这个危险人物这么近,恐怕是身边跟了十几个影卫吧。” 他的动作已经很明显了,暗刀的刀锋按在李苑背后的衣料上,只要轻轻一捅,就能让世子倒在自己脚下。 他知道李苑身边必然跟着影卫,也知道这些日子里自己一直被监视着,一旦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那些影卫会一拥而上,毫不犹豫地干掉自己。 他想让世子殿下亲眼看看,他所说的信任,就是这种被紧紧监视着的信任。 周围寂静,无人上前保护。 影七愣了一下。 李苑忽然露出有些难堪的神色,舔了舔嘴唇讪笑道,“……我来时只带了影初,我让他先去杏堂找你了。” 虽然不知道影七拿到的字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是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万一自己去得迟了,小七真让那些下手没轻没重的给伤着。 李苑无奈解释:“之前种种,都不是我本意。我怕你被皇城的探子暗杀,我也想让你安稳些啊,你知道,和我亲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影七微怔,手里的暗刀翻了几圈插回腰间百刃带上。 李苑知道影七不会伤害自己。他也承认,自己后悔了。 窄巷四周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杏堂里那些追杀影七的杀手不知疲倦般追来,将两人堵在了深巷中。 影七忽然转过身,双手按在后腰剑带上,缓缓抽出两把青蛇软剑,双手一甩,柔如飘带的软剑顿时化成两把冷硬细剑,影七披着李苑的藏青薄裘,冷冷护在李苑身前。 “殿下,这些都是您的人吗。”影七低声回头问道。 李苑一愣:“啊……可我没带令牌,他们没见过我,认牌子不认人。” “……”影七抿了抿嘴。 “殿下,跟我走,别离开我三步以外。”影七双手持剑,剑尖在地上拖出两道火星儿,清俊的双眉微微皱着,压慢了脚步,一手护着李苑朝着阻截最薄弱的地方杀过去。 “好好好不离开不离开!”李苑赶紧颠颠揣起双手凑过去,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讪讪地端详一眼冷帅冷帅的小影卫。 心里庆幸,心道小七没把本世子扔在这儿自生自灭,还好,应该……还能哄回来吧…… 李苑心里惴惴,当时在红树林被刺客围杀,影七从天而降时就是这般,神佛难挡,孤傲不驯,至今李苑仍旧记得,当时影七自己绑伤口时低沉冷淡的一声“操”。 影七乖了太久,温柔了太久,让李苑彻底忘了他原本的模样。 影七一直留着手,不想误伤世子殿下的人,一路护着李苑闯出窄巷,李苑抬手按在唇边,吹出一声尖锐马哨,一匹漆黑骏马出现在深巷尽头,马蹄踏地震响,如疾风一般冲过众杀手的追击,撞开了一道缺口。 骏马长嘶,李苑利落翻身上马,一把攥住影七右手,把人抱上了马背,马鞭凌空啪得一声震响,李苑策马飞奔,闯进众人包围,绝尘而出。 好在世子殿下常与梁霄那些人赛马比骑术,御马之术极佳,转瞬间带着影七飞奔出数里之外。 影七身子僵着,坐在李苑身前,李苑双手紧攥着马缰,把影七牢牢箍在怀里,恐怕一不留神再把人弄丢了,隔着薄裘,隐约能感受到影七的温热和心跳。 李苑往前凑了凑,彻底贴上影七精瘦的脊背,腆着脸把红木影牌塞回影七腰带里。 “小七,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你别走。” 嚣张一世,今日算是栽了个狠的。 李苑一手揽着影七平坦紧硬的小腹,把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让影七瘦削的脊背贴在自己胸前,一手攥着马缰,低头在他耳边哄道: “小七,都是我不好,你把那个字条给我看看,真不是我写的,是影四换的!之前也是我不好,我伤你心了是不是,我真的,之前凶你,我当我是为你好,是我犯浑了,我特别浑你也知道……” 李苑死皮赖脸粘着影七,双臂紧紧环着他,影七偏开头,躲开李苑的哄慰,沉默冷淡。 第四十二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二) 李苑又把影七搂紧了些,把缰绳塞到他冰凉的手里。 影七皱了皱眉。 李苑讪笑,强行赔罪道:“教你驭马,赔罪,这个是真绝技,我师父教会我以后就没再追上过我,我就只教你。” 一路上,影七其实不想听李苑说话,可李苑根本就不给影七逃跑的机会,贴在他耳边一个劲儿说话,影七被迫听着李苑偶尔的指点,动作逐渐娴熟,越发融会贯通,利落的发尾偶尔轻轻扫过李苑下颌。 李苑搂紧影七,下巴轻放在影七肩头,低声道,“即便出身影宫,御马之术仍可请教我。影宫宫主曾是我手下败将。” 影七下意识回过头看李苑,没想到脸颊却挨着他唇边更近,气息中淡雅的乌沉香热热地扫在颊边。世子的长发未束,在风中翻飞。 “那些血是你的吗?伤到哪儿了?”李苑迎着风问他。 “不碍事。” “别啊,你听我解释啊。那个字条给我看看,肯定不是我的笔迹,你不信看看……”李苑拿鼻尖蹭了蹭他脖颈,苍白的脖颈上立即浮上一层清浅的绯红。 李苑是真委屈,昔日的贵族涵养全没了,只想骂街,想抽死影四。 “半年前……你被皇城探子围攻,对吗。”李苑低头贴着影七脖颈,小声问。 影七沉默,过了一会,轻嗯了一声。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李苑问他。 影七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没再遇到了。” “他们围攻你是因为……我一出生就被朝廷监视着,所有与我亲近的人都跑不了……我身边死了很多人,我不想你和他们一样。”李苑闷声道,“我从来没喜欢上一个人,我想珍惜你,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怕我一不小心就让你受伤,结果我还是一直让你受伤,没有人教我怎么做,我问过了,没人肯告诉我怎么才能保护你,我可能,用了一个最差劲的方式吧。” 他在怀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平了,递到影七面前:“这个……是我给你的那一张。” 影七低头看了一眼,皱巴巴的手书上有六个字,“给我宝贝疗伤”,落款上是一枚烫上去的天香牡丹印。 两张手书都只有一行字,影七对统领又太不设防,这也要怪自己警惕太差吧。 李苑双手扶在影七腰间,静静看着自己炸毛的小影卫,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神情。 李苑继续转移影七注意力,道:“这是我亲手降的野马,亦成了名驹,名为乌云役,性子暴躁任性,除了我还没人上过它的背。” 影七垂眼:“哦。” 李苑顺势又搂了搂他道:“我还是第一次哄我的影卫,能不能给我个面子。那张字条确实不是我写的,真的,有半个字假的就让我再被我老爹扔进剑冢。剑冢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我师父待的地方,可吓人了。” 再被扔进王府剑冢,这大概是李苑能发出来的最毒的誓了。 影七沉默许久,声音微哑:“我不需要。” “不需要,被保护。” 李苑抿了抿嘴,软下声来,久久抱着他,垂头道:“对不起。” 影七身子颤了颤。 李苑嚣张惯了,没想到自己认怂这么有天分,死缠烂打加赞美委屈,缠着影七不放。 影七继续沉默。 怪不得坊间琴姬舞妾红倌儿花魁都对世子殿下趋之若鹜,抚着心口盼着人来,确实是位说话体贴的。世子爷花言巧语在越州也颇有名气,惹得芳心暗许者不计其数,虽然不可信,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听。 不多时,身后的青空啪的一声绽开一朵四处流烟的火花。 李苑伸手替影七勒了马,渐渐从疾驰中停下来,奔逃多时,四周房屋稀疏,渐入荒野,枯草没了马蹄。 “他们撤了。”李苑歇了口气,扔下缰绳,“想必是影初已跟杏堂掌事说清了。” 影七跳下马背,冷淡地低着头,给世子牵着马匆匆前行。 李苑趴在马背上看他:“小七,还生气嘛,笑一个吧……我给你笑一个行吗。那封手书……别当真啊。” 长发垂下马背,轻轻扫在影七脸颊上。 影七目不斜视:“殿下恕属下刚才冲撞冒犯之过吗。” 见影七终于肯搭理自己两句了,李苑赶紧道:“属下?小七你不走啦?你刚刚好威风啊,来威胁我,我都害怕了。不、我不记得你何时冒犯我啊,倒是挺……求之不得的。” 影七淡淡看了他一眼,回过头继续牵着马默默地走,从怀里把那封沾了血的手书拿出来,当着李苑的面撕得粉碎,随风一扬,血红雪白的纸片随风飘舞,落英萧萧而散。 李苑愣了愣,心里被小影卫给潇洒到了,轻声说:“这是最后一次试探你,我保证。” 影七对于世子殿下的信任,远比自己所受的信任多得多,其实如果不是半年来从世子殿下这里得到的失望太多,任何时候,只要李苑说“不是”,影七就会相信他。 影七用一贯喑哑低沉的声音问:“殿下有去处吗。” “既然来了,就去朝暮楼吧,你饿了吧,我带你吃点东西。”李苑抚摸着马鬃,一边思考着怎么把影七再哄上马背,一边道,“听说京城那边有人过来了,我让他们就别去齐王府了,来临州吧,刚好近。” “您放心让属下护送吗。”影七微微抬起眼睑,望着远处的六角小楼。 李苑飞快点头:“必须。” 李苑跳下马背,牵起影七的手,挡在他面前倒退着走,翻开影七掌心,看他前几日为自己挡暗箭时落的一道伤,伤口不深,已经结了痂。 李苑拿着影七手腕,牵着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他掌心。 影七僵了一下,疏离地抽回手。 李苑忽然停住脚步,张开手臂把影七揽进怀里,低头吻他眉心脸颊。 影七偏过头,不想让世子殿下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他期盼了这么久的温柔,却是在他已经放弃爱慕的时候方才得到,造化弄人。 踏过一次陷阱的小动物总是很难再次被抓住,影七也一样,不肯再义无反顾地陷进世子的柔情中。 李苑翻开影七的衣袖,看见几道伤口结了浅痂,还红着。 “伤得这么重吗,你怎么不包一下。”李苑心疼地低头吹吹,“我让影初回去取我的令牌了,取回来以后就送你去杏堂疗伤,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处吗?” 影七不自在地把手抽回去,摇摇头。 李苑从他手里拿过马缰:“你上马歇一会。” 影七低头道:“不合规矩。” 李苑抱他上马,搂在身前护着:“你不需要现在就接受,我知道我这半年对你做的事挺过分的,我要说我是身不由己就太那啥了,你要是还生气,你再凶凶我嘛,你那样儿,也好看。” 影七垂着眼睑:“我,属下没控制住。” 李苑受宠若惊,赶紧道:“你别忍着,我就从小忍到大,快疯了,你在我面前真的,什么都说出来,哪儿疼,哪儿不舒服,你告诉我,好不好。” “原来你……脾气这么大啊。”李苑低头蹭影七脖颈,“我喜欢。” 影七想避开与世子殿下亲昵,却被李苑搂得更紧。 李苑感觉到影七在轻轻挣扎,恐怕他挣脱了自己跑掉,有些惶恐地抱住影七:“别、我不亲你了行吗,你别走。你戴着影牌了……别反悔……” 影七心里蓦然酸楚。 他曾经也是对世子殿下的温柔如此诚惶诚恐,恐怕哪一个瞬间,世子殿下就悄然离开自己,再也追不回来。 影七把腰带里被自己扯断挂绳的影牌拿出来,默默重新系回百刃带里。 李苑才放下一点心,有了点安全感,抱着影七,在他脖颈后蹭蹭,囔声道:“你真好。” 临州朝暮楼,越州满庭欢,洵州霜银坊,瀛江沿岸三大赌坊,名扬四海,过去民风开放,簪缨鼎食之家鲜有不进赌坊之清客,屡禁不止,赌桌上一朝生死,对手两家风云变幻。 所谓朝暮楼,朝穷暮富的有,朝富暮穷的也有,全看运气。 先皇时下了通牒禁了豪赌,如今不过老百姓聚头消遣作乐,偶尔闹出些大谈资,也只能是王族官宦子弟,一掷千金,耀武扬威罢了。 而李苑殿下,正属在王族官宦子弟中最跳脱的那一批里。临州与越州迢迢相隔,朝暮楼的挂牌上仍记着齐王世子的几笔点灯银。 李苑轻车熟路带着影七穿过大堂的梨花台,一手从腰间玉带里抽出把有凤来仪绀碧骨的折扇,想方设法逗影七开心些,指着各处对影七道: “朝暮楼三朝三暮分三层,一楼“浮光”,乃下阁,摆梨花案,聚拢江湖赌客,金银八方广进。二楼“跃金”,乃平阁,文人骚客,世家雅士,掷千金豪赌买佳人一笑者甚繁。” 影七的目光随着世子的扇尖儿流转,大堂里赌客众多,拥挤喧闹,乌烟瘴气。第一次进这等玩乐之所三教九流之地,不免有些拘谨。 出于影卫的本能,影七立刻按住了后腰的双剑,紧跟在李苑身边,低声问:“那殿下去二楼平阁?” 李苑抬手悄悄握住影七正按着剑柄的手,问他,“你知道为何这儿摆的是梨花木台么。” 影七盯着那张围满赌客骰盅哗哗作响的梨花台:“属下愚钝。” “先皇未禁时,往日那是赌美人局的地方。”李苑看着影七,舔着嘴唇笑,“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影七本来一手扶着旁边的梨花小桌,顿时脸色一僵,抽回手,掌心在衣摆上蹭了蹭。 堂堂世子殿下,荤话连篇,影七着实扛不住。 李苑调戏得逞,往前柜的堂倌儿那边走过去。 影七把青蛇双剑推回剑带里,默默跟上。 堂倌儿见了李苑,麻利儿换了手里的茶壶,新沏了壶上好的君山茶端来,殷勤奉给李苑,满脸堆笑奉承道:“呦,逸闲公子有日子没来了啊。” “快去,找个好医人过来,带着伤药,什么贵带什么。”李苑敲了敲柜板提醒着。 李苑把茶杯递给影七,跟堂倌儿交代了几句,影七确实口渴,嗅了嗅气味就仰头饮尽了。 平日看着殿下一边翻书一边品茶,一小杯能嘬一上午,这精致的小杯子盛不了多少茶水,影七其实想用碗喝。 李苑忽然想起来,转头问影七:“你想喝什么?” 影七确实渴,垂眼小声道:“水。” “啊?”李苑下意识轻声反问,“……水?” 影七有点难堪,这地方来往大多是有身份或是有钱的,在这地方要杯水,就跟在京城高官贵族聚会的玉祥楼里点一碗清汤面差不多。 李苑看出影七眼神里的局促,拍了拍桌面:“倒碗水,快去。” 堂倌一愣:“哟,公子改喝水啦?这茶可给您上的最好的!” 李苑道:“本公子今天就想喝水,你管得着嘛?给我送屋里来,先来他一桶尝尝。” “是是是,您楼上请。” 影七:“……” ———— 抱歉大家,我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因为要复习所以实在不能日更了,跟大家请个假,等我6月27号考完就回来更新! 第四十三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三) 堂倌殷勤招呼人听李苑吩咐,一边搓着手问:“今儿就您二人来啊?” “嗯,再过几日,约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别给我伺候砸了。”李苑敲了敲柜板提醒着。 堂倌儿一怔,顿时眼神微露讶异之色:“瞧您说的,哪儿还有比您再尊贵的公子了。”干这一行的讲究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堂倌儿不过一瞬就收了诧异,笑着给李苑续了杯茶,“您放心,小的们准保伺候妥了!” 待到过来了一个稳重侍者请李苑二人上楼,李苑回头看了一眼影七,见小影卫还是冷着脸,只好装作随口闲问去逗逗他,于是道:“刚刚那茶如何?” 影七如实回答:“无毒。” “君山雪叶,片叶千金,无毒?”李苑失笑,“罢了,回去把我房里的君山沉香红袍观音碧螺青珠都带些回你住处,务必尝出区别来,可记得。” “为何?”影七下意识反驳,转眼间发觉自己逾矩无礼,略微怔了怔,低头垂眉道,“嗯。” 李苑在盘绕而上的木梯上缓缓停下来,指尖轻扶着影七下颏,认真嘱咐:“因为我想让你融入我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给影七多大的伤害,不求影七能立刻像从前一样那么乖顺可爱,李苑第一次开始决心学着珍惜,努力保护,试着反抗。 之前世子殿下说翻脸就翻脸,影七还心有余悸,只好道了声是。他仍旧是影卫,不是门客,对主人的命令没有置喙的余地,必须听从。 李苑的表情温和,收了折扇:“逸闲是我表字,你不知道么?怎么每次听见都有些惊讶?” “……属下失礼。”影七怔了怔。当初他并不知道世子殿下大名是什么,那时只知道别人唤他逸闲,影七在影宫受刑时常常想着逸闲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名字感到亲切。 不多时,侍者开了二楼一雅间,转过来欠身赔笑:“公子先在平阁稍微坐坐,上阁尘封许久,小的们正打扫,还请公子恕罪,稍等片刻。” “不急,过几天再说还赶趟儿。”李苑点了头,“你去叫个医人过来,要他带着伤药,带最好的最贵的,我家孩子伤了。” “一定一定。”侍者连连称是,将二人请进雅间,斟满茶水,恭敬退了出去。 说话时李苑还悄悄用余光端详影七脸色,小影卫听见“我家孩子”时,眼神微凝,咬了咬嘴唇。 雅间里燃着淡雅熏香,影七四周看了看,顺着房间摸了一圈,没有能藏人之处,才松了些精神,靠在一边的墙壁旁休息。 李苑注意到影七有些疲惫,看着他想打呵欠又不敢失礼的模样,忍不住又想起马背上搂了他那几下,这人表面看是很顺从听话的,骨头却也硬着,有脾气有主见。 “这些天累了吧。”李苑在茶几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望着他,忽然问,“哎,你用过饭食了吗?” 影七听见世子问话,只能强打起精神直起身子,摇摇头。 李苑敲了敲门板,吩咐外边上桌酒菜。 人一困倦就爱走神儿,更何况影七最近几日为了赶路送信都没怎么睡,这时候静下来,身子实在是有些盯不住。 主子们在屋里歇着的时候安全,影卫实在太累的时候是会趁着主子没吩咐时偷偷休息的,因为影宫专门训了这一项,他们反应快,即便睡着了,遇上什么事儿也一样能突然警醒起来。 影七以为主子肯定不会注意到他,于是轻轻靠着墙角,抱着双臂低头靠着墙面闭眼歇息。 没料到世子殿下的视线就没从自己身上移开过。 李苑认真地打量着他。 影七的肤色有些病态苍白,想必是在影宫地下关得太久不见日光,侧脸棱角分明,清俊孤寂,连偷偷打瞌睡的时候表情都冷冰冰的,不好接近。 影七确实让李苑觉得不同,这个影卫常常在角落阴影里安静地看着自己,不会说多余的话,他明明期待着被赏识信任,却又从不屑于花力气迎合奉承。 他说话的语调总是有点儿懒,有点儿哑,在李苑听来觉得低沉好听,他自己却是能少说话就绝不多说一句。 世人皆言文人傲骨,可叹影卫傲骨却无人问津。 李苑惭愧,自己对这个骄傲的少年做了多少践踏尊严和真心的事。 雅间的门板轻轻响了两下,影七合着的眼皮冷冷睁开,警惕盯着门口,一位侍者端着酒菜进来,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请李苑慢用。 李苑用银针挨个试了试,敲敲桌面:“小七,过来吃点东西,等会儿再睡。” 影七皱皱眉:“殿下先用。” 李苑勉强笑道:“我若给我的影卫吃剩饭,让父王听了,恐怕又要说教我不懂体恤你们了。” “属下怎敢与您同坐一席。”影七淡然婉拒不上前来,“不合规矩。” 李苑索性站起身,按着影七肩膀把他压到旁边椅上,递了他一酒壶,影七不好再说什么,把面前两酒杯都斟满了,恭敬奉给李苑。 “心里还埋怨我,是不是?”李苑接过,缓缓问道。 “属下不敢。”影七淡淡回答。 也谈不上埋怨。他当的是影卫,挣的是这份工钱,侍候的就是这位主子,那主子所作所为他都得受着,别说送封要命的信,就是当即要他自刎,他也得照办。 一切只是因为影七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僭越心思,心里难受也是自找的。心慕王族,无可奈何。 世子殿下又一时兴起了,又开始对自己示好,影七根本不敢再相信。 其实当初,李苑冷下一颗心推开影七时,是真的想断了。 他是齐王世子,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王府的存亡,他从小到大对任何东西都抱着最大的敌意和不信任——他那时并没有多么为影七的安危着想,他只是在逃避、烦躁,对小影卫的感情无法回应,他也不允许任何一种感情超越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 只是有时感情是天意,逆天而行往往会很痛苦,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乱流,坐立不安,不论吃睡还是游玩,心里总是不由自主挂念着一个人。 李苑不是圣人,他也不过才二十二岁而已,他做不到冷心冷情心无杂念,世子殿下生性不羁,他的喜欢来得更炽烈、更难以掩饰。 李苑端着酒杯,轻舒了口气:“小七,我……真心赔罪。” 影七没再说什么,双手恭敬举了酒杯,低下李苑的杯沿半寸,杯盏相碰清响,拿过来一饮而尽。辛辣酒液划过喉咙,整个人都暖了过来,僵硬冷淡的心里也变得稍微暖了些。 他没那么多矫情的心思,算计自己付出了多少,追寻多年,其实影七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李苑不恃身份给影七夹菜:“进了王府的影卫至少要考量两三年,才能近我的身。” 而影七几乎进府没多久就能与世子殿下挨近了说话,不到半年就让李苑卸下所有防备喜爱上他,若不是影四常摆着一张冷脸劝诫,恐怕考量的期限还会更短。没有人说出来,但影七心里是能感觉到的。 “其实我一直都很相信你,我总觉得我与你初见的时候还应该更早……可我记不起来,你愿意说吗?” “殿下,”影七眼神平静,淡淡道,“您不用说这么多。” 世子殿下的花言巧语有多好听,这张俊美面皮下就有多恶劣,影七已经不想再领教了。 李苑也觉得自己心急了,怕把小七推得更远,于是闭了嘴,沮丧地闷头喝酒。 影七刻意控制着自己没有饮多酒水,李苑心里压着事儿,多喝了几壶,脸颊上浮起红晕。 “殿下,您别饮太多,身子不舒服。”影七扶起有些摇晃站不稳的李苑,想把人扶到手边的小方榻上歇歇。 他还是会心疼这个没良心的主子,无论自己伤得多重终究还是会疼自己主子。 李苑眯着眼睛只当自己醉了,搂着影七不松手,整个身子都挂在影七身上,脸埋进他颈窝里,鼻尖触得到高耸的锁骨,脸颊在他颈窝里蹭了蹭,长发柔顺垂着。 李苑没脸再抱影七了,只能装醉还能蹭蹭他。 影七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殿下悄悄享用过一番,认真扶着李苑,轻手轻脚地把人放在了软榻上。 李苑靠在软榻边上,酒喝多了,话也显得多,更何况这位世子殿下本就不是什么安静人。 “别推我……”李苑喃喃可怜道,“上一个影七……他要杀我……现在你也不要我了……我这个主子当得好可怜,没人要没人疼……” 影七僵了一下,咬了咬嘴唇。 “我画了好多你……在我书房里,回去给你看。” 影七深吸了口气:“殿下,您睡一会。” 李苑紧紧抱着影七的细腰蹭:“小七,是不是我这次不来找你,你就抛下我走了?” 影七垂眼道:“是。” 李苑心里一凉,居然真的是。 “小七你不能这样,说话不算……”李苑抓着影七的手往自己心口摸,隔着衣衫摸着一片坚硬的护心镜。 “这个东西是你家里传下来的对不对……肯定是要传儿媳妇的,你送都送我了,你就不能反悔了,你们家还缺女婿吗,琴棋书画骑马射箭都会的那种?”李苑紧紧抱着影七细腰耍赖,世子殿下耍赖倒也是一绝。 影七脸颊浮上一层热意,微微皱眉,推了推死死粘在自己身上的李苑。 李苑顿时伤心欲绝:“你不疼我了。” “我……”影七无话可说,安静站着,任由世子殿下抱着自己,抱够了再松手。 世子殿下撒泼打滚耍赖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也没换来小七一点点同情,心里无奈。 他本想松手,抱太久了手酸,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了金枝玉叶的身子,影七眼疾手快,俯身扶住了李苑的手。 世子殿下的手仍旧光滑,跟自己满是剑茧的手天差地别。 李苑被牵着手扶起来,心里暗爽,顺势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就想多蹭点儿小影卫的同情心。 影七最终靠在墙角睡了一会儿,门外走廊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影七就会睁开眼睛静静听一会儿动静,确定附近无威胁靠近才再闭上眼歇息。 李苑其实没醉,见小七睡了,自己又无聊,坐在案前蘸墨临了几幅字打发时间,无聊托腮朝影七那边看,见他时刻警惕睡不安稳,便敲了敲桌面:“老实睡。这儿是梁霄的产业,护卫都是我们的人,不用你常盯着。” “可是……”影七并不放心,欲言又止被李苑打断。 “不然过来,我教你写字。”李苑把自己刚写好的一幅字提起来给影七看,上边龙飞凤舞写着两竖排字:小七看看我,看我多可怜。 影七眯起眼睛看了看,淡淡嗯了一声,随后听话安静地歇了很久。 李苑心里苦笑,完了,小七已经连礼尚往来的恭维话都懒得说了。 大约过来半个时辰,来了个老医人提着药过来给影七看伤,把手臂上腿上几处轻伤上了药,包扎妥当,并不是什么重伤,几天就能愈合。 李苑坐在旁边道:“哎,你给他用的什么药啊,用好得最快的最贵的,就那个一千两一株的人参我看就不错。” 老医人脾气不错,缓缓道:“化瘀草,十文钱一株。” 李苑皱眉:“那不行,你叫人去挖株一千两的。” 影七眼神微冷,抬眼道:“殿……公子,我没事。” 李苑讪讪闭了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继影四之后他居然又被一个影卫给嫌弃了,还是从前最乖最软乎的那个。 老医人包扎好了,见旁边这位公子挺上心的,于是想嘱咐两句,开口道:“公子,若这位公子伤处化脓或是人有发热……”老医人本想交代说若有发热就连着另一个方子的药服用,没想到世子殿下郑重其事语气中还夹着三分宠溺道:“保大人。” 老医人懵在那儿。 “……”影七眉角抽了抽,扬起眼睛瞧了世子殿下一眼。 “殿下,您去旁处歇歇。” 我考完试回来啦~~以后正常更新,还是每晚19:00更新嗷嗷~~ 第四十四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四) 第四十四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四) 老医人拎着药箱走了,雅间里又只剩下李苑和影七两个人。影七没抬眼看李苑,扶着刚包扎好的伤口往墙角走,被李苑抓住手腕。 李苑避开他伤处拉着他,把人往怀里揽了揽,低声问他:“还疼吗?等影初带令牌回来就请杏堂的医人给你疗伤,你先忍忍。” 影七沉沉舒了口气,想甩开李苑。自从那日李苑威胁要送他回影宫,影七开始从心底惧怕世子殿下,从前喜欢殿下的抚摸,现在却害怕他的碰触。 李苑没想到一向顺从的影七会变得这么抵触自己,他忍着伤心和愧疚把影七抓在怀里,从背后揽住他,抓住影七双手,安静地等着他慢慢适应,低头轻声安慰: “我上次说送你回影宫,我开玩笑的,我真不知道你会那么介意,我对影四影五他们也这么说过,但我只是这么说而已,不是真心想送你们回去,我不知道影宫是什么样的……我以后不说了,好不好。” 他随口开一句玩笑,哪能想到会让小七半年来在恐惧阴影里走不出去。李苑不由得怀疑影七为何这么惧怕影宫,难道是在影宫里受了什么虐待吗。 影七稍稍放松了些,掌心全是冷汗。脊背贴着世子殿下胸前,暖意温和,他从前最渴望世子殿下从背后抱着自己,因为只有那个时候,背后的盐刑伤口会稍微好一点,会不那么痛。 李苑感受到怀里人的放松,双手轻轻按了按影七僵硬的指节,抚摸安慰:“你累了这么多天,歇一会儿,就在我这睡一会,你不是有我在的时候才能睡得好吗,半年来辛苦了,以后也都在我身边吧。” 影七身子渐渐软下来,警惕和防备在世子殿下一句句呢喃温语中缓缓消失,他彻底卸下警惕,表情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李苑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温柔,一手揽着影七,一手摸索过去倒了杯水,缓缓引着他到软榻边坐下,喂他喝了一点水。 影七很渴,喝水时看起来很乖。 李苑又倒了杯水喂给他,看着影七垂着眼睫喝水的模样入迷了。 待到影七又放松了些,李苑让他轻靠在自己怀里,低头吻他额角:“小七,在我身边,多小心。” 影七扬起眼睫不解地望着李苑。 李苑得到一点点回应都欣喜若狂,低头耐心讲给他原委。 “我出生的时候,天象异变,说帝星隐霸星现,当天出生的王公贵族的孩子这些年都被暗杀了,只剩下我,因为父王把我保护得很好,而且我有你们这些保护我的影卫。” “其实我不信天象,我根本不觉得那个霸星就是我,我不想当皇帝,也不想上战场。” “朝廷那边监视着我,无时无刻不想除掉我,也想除掉我身边人,这些年来,无论我亲近谁,那个人不出一年就会被暗杀或是投毒或是烧死,我不想你也这样。” 影七垂下眼睑,安静听着。 李苑低头问他:“我把所有事都讲给你听了,在我身边会比当影卫更危险,因为会被牵连,即便如此……你还愿意留下吗。” “我给你选择……” “小七,你要走……我派人送你回家,回你师父那里,江夫人是正道宗师,她的宗门下不会有人打扰……你若是留下……我以后好好疼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行吗。” 影七忽然攥紧了李苑的手,翻身看着他,直到李苑咽了口唾沫讪讪问:“你……要走啊……” 影七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淡淡道:“殿下,您根本不明白。” “属下告退。”说罢,他消失了,就直接消失在李苑面前,连残影也没留下。 李苑瞪大眼睛,愣了足足三个呼吸,才猛然反应过来,冲到窗边扶着窗台四处张望,到处不见影七的影子。 李苑像被抽干了力气,无力地趴在窗台上,长发垂在窗外。 “小七……我错了也不行吗……” 影七其实就坐在屋顶,表情冷淡,垂着一条腿坐在李苑窗外的正上方,微微垂眼,看着世子殿下失魂落魄的模样。 今天殿下说的话太多,影七不知道哪一句该相信,哪一句不该相信,索性出来吹吹风,让两个人都冷静一下。 看着殿下前所未有的慌张和讨好,说影七心里丝毫不动摇是假的。李苑说的那些隐情,也并不像随口胡诌的。 因为殿下身边没带影卫,影七便没走远,只是在附近找了个能看见殿下房间窗口的小茶铺,要了碗粗茶,歇歇。 半盏茶的工夫,影七便有些担心世子殿下会不会出什么危险。 他刚要起身,便听见一声轻佻招呼: “哟,温温?” 影七一下子听出这声音是何方故人,脸色不耐。 一个身穿墨绿衣袍的青年撑着影七面前的桌面,俯身靠近他,声音虽是男声,却莫名带着一股蛊惑的异样感:“这不是我们逍遥山麓的首席大弟子吗?师兄,我以为你有多么仙呢,怎么坐在这儿?” 影七抓住他领口,单手一摔,把这轻佻青年按在桌上。 虽说被按在桌上,墨衣青年扬起唇角狡黠笑笑:“哎,被逐出师门的滋味不好受吧?” 影七松开手,淡然道:“不男不女,扮相清奇的滋味或许更好些。” 青年顿时噎住。 影七微微抬眼,淡淡问他:“在满庭欢里勾三搭四,瞒天过海的是不是你,尹小姐?” 尹眉无眨了眨眼睛,变脸变得飞快,马上换了一脸笑容:“帮帮忙嘛兄弟,我也不想这样……” 影七眉头微蹙:“离影五远点,别沾别人一身骚。” “用不着你教育,你还当自己是我师兄啊?”尹眉无冷笑道,“哎那个小混蛋到底认出你没啊?当时毁成那样儿,肯定认不出的吧?你这脸长好了啊,我看着还挺俊的,当初都毁成什么样儿了,啧啧啧。” 这位便是影七同门师弟,同在江夫人门下,自从影七决意离开,尹眉无拼命拦着他,最终大打出手,两人也随之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影七并不在意尹眉无往自己伤口上撒盐,反而道:“至少我不需要涂脂抹粉。” 尹眉无又一噎,嘴角翘了翘:“操,下山没几年,你这嘴是越来越厉害了。” “当初就为了个混蛋小世子跑出来,连师父都不要了,后悔吧?” “师父没被你气死真是她老人家福大,你甘心关禁闭跪祠堂,兜兜转转就只为了做李苑的一条狗,你真值啊你。” “李苑到底哪点好?他不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吗?!”尹眉无用力拍桌面,压着怒意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啊温温,你赶紧跟我回去,行吧?” 影七咬了咬嘴唇,沉默许久,低声道:“若是为他,我甘为鹰犬。你不懂。” 尹眉无气笑了:“你脑袋有坑。” 两人不欢而散,尹眉无临行敲了敲他桌面,轻蔑笑道:“温寂,你以后可别有求到我的时候,别被老子拿捏住,不然我有得是法子折腾你。” 影七亦起身:“告辞。” 尹眉无轻轻拂了一把头发,转眼间便成了一娇艳女子,一褪外袍,露出一身淡青裙裳,打起一把青花小伞离开。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给金主儿杀几个人,事儿办完了,我走了,回越州找小五玩去,哈哈哈。”声音妩媚,跟刚才判若两人。 转过街角时撞上一个慌慌张张抱着布包逃命的少年。 “哎呦,好疼。”尹眉无娇弱地扶住墙壁。 那少年本在逃命,仰头看了一眼尹眉无,眼睛便微微亮了亮,脱口讶异道:“狐狸?” 尹眉无脸色一僵,一把推开那少年,不耐烦道:“谁家的小孩这么失礼!”骂了一句就跑了。 少年愣了愣,转眼想起自己还正被追打,顾不上别的,抱着怀里布包逃走了。 影七推了茶碗,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尚未出茶铺,便看见了李苑。 李苑站在不远处,怔怔望着他。 影七微微皱眉:“殿下,您何时来的。” 李苑眼眶微红:“从他说混蛋小世子那里。” 影七眼神凝滞,转身就想走,李苑扑过来,死死抓住影七,从背后紧紧抱着他,任他怎么挣扎都不放手。 “你是违背江夫人意愿逃下山的?” 原来小七早就没有退路了。他放弃一切走过煎熬来到自己身边,是一路踏着不断破碎的阶梯来的,转身就是无底的悬崖,后退便是深壑,唯有前行。 李苑在想如果自己不爱他他该怎么办。他的一辈子就会连一丝光也得不到,永远沉寂下去,这世间有几个敢一往无前地爱慕,不求回应,甘为鹰犬,他根本不需要自己所谓的保护,他什么都不需要,他是一路追着一丝微光来的。 影七声音微哑:“殿下,您别误会。” 李苑拖着影七出了茶铺,拉着他走到一处无人的窄巷深处,把影七按到墙壁上,低头捧起他的脸,含上他嘴唇亲吻。 唇舌交织,深吻,纠缠,李苑垂着纤长眼睫,把所有热烈的爱意和回应都藏在亲吻里,全部传达给影七。 影七僵硬地靠在墙边,再渐渐被世子殿下温柔侵略的亲吻软化,身子变得柔软,双手无处安放,下意识想要抚上殿下的腰,又因为卑微的身份无法触碰,再失落地放下。 李苑摸索着牵起影七的手,扶着他把有些发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 “宝贝,想抱就抱,好不好。” 影七的唇舌上还余留着乌沉香的气息,舔了舔嘴唇,颤抖的眼睫上渐渐湿润,微微点了点头。 李苑揽着他,低头吻他眉心和眼睛,轻声问:“当时扯下影牌要离开,我若是没拦你,你去哪?” 影七略沉默,许久,艰难道: “属下觉得……您会拦我。” 如果他真心想离开,根本没有人拦得住,当时的影七伤心欲绝,痛苦不已,却仍旧曾抱着一丝希望,深爱的世子殿下能够挽留自己一次。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对世子殿下的试探了。 李苑扶着影七肩膀承诺:“这是最后一次让你伤心,以后不会了。” 影七双手颤巍巍地抬起来,伤痕嶙峋的指尖微抖,双手在半空中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轻轻回抱住世子殿下。 “属下失礼。” 本文要入v啦,大概下周入v,会爆更嗷~~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订阅,谢谢亲爱的们!鞠躬~~ 第四十五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五) 李苑拉着影七的手走小门回了朝暮楼平阁雅间,闩了门,连搂带抱把影七哄上了软榻。 两人挨得太近,影七脊背上的盐刑伤口被轻轻碰了一下,疼得影七微微颤了一下。 李苑似乎觉察到,掌心按在影七发顶问他:“你怎么了?背后怎么了?有伤?” 影七摇头:“没有,撞了一下。” “那你让我看看……”李苑想给影七脱了上衣看看他身上还有什么伤。 影七按住李苑手腕,压低声音道:“殿下,什么都没有。” 李苑只好松开他衣襟,小七刚刚对自己缓和了些,他不想做得太过火,逼小七太紧。 “好好。”李苑轻轻揉了揉影七的头发,“你不愿意就不看了,我没想对你做什么,我就是担心你身子。” 影七垂着眼睑不与李苑对视,哑声道:“属下很好。” “那就好。”李苑坐在软榻上,从背后环抱着影七,轻轻摇晃。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许久,影七第一次在世子殿下怀里窝这么久,又几天彻夜未眠,在李苑怀里越来越困。 天色渐渐暗了,雅间里点起烛灯。 李苑靠在床头,抱着倚靠着自己睡着的影七,轻轻摩挲他的肩膀。 这次刺客来袭不是偶然,有人雇佣四大杀手院之一的碧霄馆来清理齐王府,这金主背后的势力庞大,声势浩大消息却如此严密,恐怕是朝廷那边按捺不住,打算借他人之手铲除李苑。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影四大概也快把奸细抓完了。 齐王府在夹缝里生存了一年又一年,李苑也在不断地思考如何让齐王府的境地变得轻松些。 希望以后都不要再让眼前人受伤了。 等到影四他们调查结束自会来禀报,三日后还有两位重要的朋友需要李苑应付,暂时先不想那些远的。 窗外吹来一阵风,窗子没关严,微微动了动,影七倏然睁开眼睛,警惕地张望四周,右手按在自己后腰的剑带上。 李苑低头蹭了蹭他脸颊:“别紧张,只是风而已。” 影七才放松了些:“属下去给您守夜,您休息吧。” “哎——”李苑想拉住他,影七早已踮脚跃到窗前,双手攀住窗框,手臂肌肉绷紧,身子轻盈荡出窗外,跳上了屋顶。 李苑没再追,钻进被窝里叹了口气。 等到深夜,李苑睡熟了,影七才悄悄从窗口回来,走到李苑床榻边跪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随后安静趴在世子殿下的床沿边,望着李苑睡脸,给李苑掖了掖被角,再回过身,按着青蛇剑鞘靠在床下休息。 影七有些内疚。如果殿下真的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推开自己的,自己之前的冷淡漠然是不是也伤到了殿下的心。 他还是败在世子殿下的甜言蜜语下,他撑不住,无法违背自己内心。无论伤得多重,只要世子殿下勾勾手,他还是会小心地走过去,乖乖跪在他脚下,因为实在太想念殿下的抚摸低语,太喜欢他了。 影七在李苑床边守了一夜,第二日李苑醒来时,床下摆着洗漱的东西,桌上已经备好了饭食。 李苑洗漱罢,披了件衣裳,敲了敲床沿。 影七如时落在李苑脚下,单膝跪地听命。 李苑没叫他起来,反而自己蹲下去,盘膝坐在他面前,拍了拍手,朝影七伸开手臂。 影七迟疑地膝行过来,被李苑一把抓住,抱进怀里揉来揉去,黏糊得影七软了身子,被李苑按在床沿上含着嘴唇湿漉漉地亲吻。 “早好啊小七。” 影七耳尖微红,把头偏到一边。 什么早好,已经快中午了。 李苑还想黏着影七,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不知道谁掀了桌子,紧接着便听见女人的尖叫声, 影七警惕地按住后腰剑鞘,下意识把李苑护到身后。 “是谁闹事啊,敢闹朝暮楼的事儿……”李苑懒懒打了个呵欠,“梁霄不在,我替他看看场子。走,去看看。” 李苑站在阁楼上,悠哉趴在栏杆上向下张望,底下有点乱,倒也没什么大事儿,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屠夫拎着菜刀杀进来,拼命要砍瑟缩在角落的一个少年,被朝暮楼看场子的打手们给拦住了。 屠夫大声叫嚷:“你们别拦老子!我今天就替天行道除了这个妖孽!” 少年躲在墙角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轻蔑地瞥了那屠夫一眼,啐了一口:“呸,你们村子宰杀神鹰,不怕遭天谴吗?!” 李苑兴味盎然,喃喃自语:“神鹰是什么玩意。” 那被众打手拦着的屠夫骂道:“大家都来评评理啊,我是临州城郊素林镇的屠户,前些日子有黑白巨蟒为害一方,咬杀十几个村民,我本来跟几个屠户商量好了,一同剁碎了那两条妖蟒,没想到,就这个小孩儿!他居然跟蟒蛇说话,说完蟒蛇就走了!你们说,这小孩儿他不是也个来害人的妖精吗!” 小少年反驳道:“我救了你们反而叫我妖精!你们有没有良心啊!” 李苑笑出了声,对底下人道:“人家救了你们还反咬一口,真不是玩意儿。” 屠夫恼羞成怒,呲着缺了门牙的嘴:“你算老几?!” “放肆!”影七顿时眼神冷怒,欲拔剑跳下去修理他一顿。 李苑把影七拉回来,悠哉对底下道:“梁霄不在,我是这儿老大。” 李苑顺着木梯缓缓走下来,手里敲着自己那把绀碧折扇,站在屠夫和少年之间。 少年见李苑气场够盛,立刻跑过来,躲在李苑身后,小声求饶:“哥哥哥哥,我是冤枉的!您行行好救我吧!” 影七垂眼看着那少年脏兮兮的小爪子抓在世子殿下衣摆上,不由得皱皱眉,用剑鞘挑开少年的手,低声斥他:“站远点。” 少年打了个寒颤,讪讪地松了手,挪远了一点。 怀里的布包松了,露出一枚金灿灿的蛋。 屠夫一见那蛋就又发起疯来:“看看看!就是那个蛋!前些日子我们邻家村遭了鹰害,孩子被叼走了好几个,一群猎户好不容易把那巨鹰射死,这倒霉孩子,居然抢走了妖鹰的蛋,是想重新孵出一只来继续作恶?!” 少年不吃亏骂了回去:“你懂个屁!这是雪翼金雕的蛋!天底下剩不了几只了!毁在你们这群穷鬼手上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雪翼金雕是一种体形巨大的猛禽,成年足有一人高,生活在高山之巅,以雄狮猛虎巨蟒为食,世间见过雪翼金雕的人几只手就数得过来,这种圣兽大多还是活在人们的传言里。 影七低头打量这个少年,他的眼睛时明时暗,眼瞳里有咒文隐现。 他低声道:“殿下,那孩子的眼睛……” 李苑敲了敲扇子,蹲下来拿扇骨托起少年下颏端详,眼瞳漆黑,瞳仁里似乎隐约有咒文。 王府藏书阁里藏了几本志怪的古籍,记载一些人自幼就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或是能与万物交流,或是别的一些能力,承天意应运而生。 李苑一下子就偏袒过去。 “抢一个蛋就提着刀追?来人,把这疯屠夫送官府!” 李苑这个人,他帮谁全看心情,才不管对错。 屠夫骂骂咧咧被扭送官府,小少年抱着蛋做鬼脸,见屠夫走了,拔腿就想跑,被影七拎着后领子提起来。 李苑哼笑道:“我帮人都要报酬的,想跑?小七,把他拎上来。” 少年拼命踢蹬着手脚:“喂!哥哥……咳咳咳,不、公子!放我下来咳咳咳……” 只要听见这小脏孩多叫李苑一声哥哥,影七抓着他脖领的手就不动声色地多用几分力。 进了雅间,影七把少年往李苑脚下一扔,抱着剑站在了旁边,冷冷盯着他。 少年摔得眼冒金星,爬起来跪在李苑面前。 李苑窝在太师椅里,拿起小磨刀悠哉磨了磨指甲,问他:“叫什么?几岁了?哪儿的人啊?” 少年忌惮旁边这个凶巴巴冷冰冰的影七,如实回答:“尚秋,小字明月,十一岁,住在临州城外太巍山岩洞。” “住岩洞?你家人都住岩洞?”李苑扔了小磨刀,好奇地看着他。 尚秋摇头:“就我一个人,本来跟金雕住一起,金雕死了,我带着她的蛋无处去。看您文雅,一看就是有见识的,这说不定就是最后一只了……” “小子,我有个好去处给你,你想养它就能养。”李苑蹲下来,朝着尚秋笑笑,“我们家的百兽园差个管事,你去吗?每月月例丰厚,到时候你想孵蛋驯兽都行,你下蛋都没人管。” 尚秋眼睛发亮,犹疑道:“……真的?” “那……条件呢?”这小孩在市井里混久了,知道没有白吃的干饭。 “条件就是进了我家就不能再出去,不然就死路一条。” 小孩打了个寒颤:“别,那我不去了。” 李苑无所谓道:“随便你啊,你想去就去,什么时候都行。” 顺手拿出天香牡丹印,自己暂时不回王府,给他打一个记号方便影四他们按徽记接收。 李苑和他父亲一样,喜欢搜罗人间异士,擅长收买人心,不然也组建不起一个声势浩大的影宫。王府鬼卫,尽是人间鬼才,全靠这样在人海中慧眼识金,层层筛选出来的。 李苑随手要去香炉里烤自己的私印。 影七站在一边,焦躁道:“殿下,万一是奸细呢。” 李苑扬起眼睑:“让影四看看就知道了啊,我就给他一个小印,不然进不去王府的门……” 影七仍旧坚持:“这个印,您随意给谁都印吗?” 察觉到影七突然的暴躁和不安,李苑舔了舔嘴唇解释:“这个印没有你想的那么大的权力……那我不印了,我写封手书吧。” 影七发觉自己无礼,道了一句“属下失礼”,退了几步站在雅间门口。 李苑莫名其妙地看着影七背影。 小少年拽了拽李苑的衣裳:“喂。” 李苑回过神来听他说话。 尚秋小声嘱咐:“哎,你别当着那个哥哥的面跟小孩子说话。” 李苑气笑了:“为什么啊?” 尚秋轻哼:“他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我数三个数,你再不去追他他肯定走了,三、二……” 影七见这两人窃窃私语如此相见恨晚,咬了咬嘴唇走了,退出了雅间,站在门外守着,眼不见心不烦。 这孩子眼睛通灵,察言观色也特别灵敏。 李苑突然激动,掏出张银票塞给尚秋:“多谢小兄弟,你爱去哪就去哪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苑扔下小孩,跑出去追着小七哄。 尚秋得意洋洋收了银票,抱着金雕蛋跳窗走了。摸出怀里刚刚李苑写的手书,挠着头看了看。 “越州齐王府……算了,等吃不起饭的时候就去瞧瞧。” 第四十六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六) 李苑拉开雅间的门,把影七拉进来。 影七四处看了看,那个孩子走了。 李苑低头问他:“小七好长进,吃小孩子醋啊?” 影七一僵:“属下不敢。” 李苑微笑低头:“承认一句有那么难嘛。” 影七把头偏到一边,耳朵尖又红了。 他背后就有一个,殿下亲手烙印上的一朵天香牡丹。他以为自己身上的烙印是独一无二的,看见世子殿下要把自己珍惜许多年的印烙在别人身上,影七就格外焦躁。 “不想我给别人烙印吗?那就不印。”李苑把影七的头掰回来,问他,“那这个印,你想要?烙这个挺疼的,因为是烫上去的。” “没关系。”影七声音微哑。 李苑心疼道:“别了吧,疼的,你身上还有伤,先不弄这个了。” 影七眼神里有些失望,顺从地点了点头。 李苑从背后环着他,亲了亲他颈窝,把天香牡丹印塞进他手心里。 “这个你拿着,以后我经你同意再用,行吗。” 影七拿着沉甸甸的印章不知所措,惶恐道:“属下不敢、如此贵重的权物,属下怎能拿……” 李苑哄道:“你是我贴身鬼卫嘛,反正也是要一直在我身边护卫的,你就当我嫌重,帮我收着。” 影七默默垂下眼睑,犹豫半晌,道了声遵命。 “真乖。”李苑亲他脸颊,摸摸抱抱一项都没落。有种把自己别庄的产业进项银子全都交给小七保管的冲动。 傍晚,侍者在门外恭敬通报,说准备妥当,请公子移步上阁。 影七身上衣衫还沾着干涸血污,觉得这么跟在殿下身边见外客十分不雅,有辱王府尊严,只好向侍者借了一身整洁的侍卫服换上,在李苑身后两步外跟着。 绕着木梯盘旋而上,豁然开朗。 “晚上来的确是身份贵重的,谨言慎行些也好。”李苑敛起神色嘱咐,“你不必多说话,即便我有危险也不要过多显露身手,那几位身边都带着护卫,咱们就别出风头了。” 今晚在此聚首的是李苑的二位堂兄弟,皆是远道而来,借着视察临洵二州为名,来看望久未相见的兄弟。 烛火透过红艳的灯壁,四散出腻人红光,在门前轻轻摇曳,灯穗扫在影七脸旁,影七感觉到气氛僵冷,上阁中飘出一股极其寡淡的气息,影七做惯了影卫,嗅得出来这是水和皂角洗过的血腥味。 影七骤然绷紧了身子,右手不经意间已经按在了后腰的剑柄上,左手下意识微微抬起,护在李苑身侧。 李苑眼角余光瞥见如临大敌的影七,眼神顿时温柔下来,回过手握住影七左手,低声道:“别紧张,这地方本就如此。” 世子的宽袖垂下挡在两人手上,影七战战兢兢被牵着手,殿下的手又温软光滑,跟自己伤痕累累硬茧密集的手天差地别。 转念间掌心里汗湿了一层,手指冰凉,他猜不透殿下有何意图,只能安安静静跟着。 他像只温顺警惕的小动物,仅仅是轻轻握着他的手,李苑也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但是无论如何不想再松手了。 周遭仆人侍女皆颔首而立,肃然等待着贵客,其中一女子手中提着一盏铜鎏金的莲花烛,轻盈攀上门前高台,点亮了上阁门梁上的烛盏,唯有那盏最大的琉璃八角灯无人问津,依旧冷寂。 门梁上挂的那盏灯与周遭灯芯连通,贯穿一气,主灯一点,整个朝暮楼三层的所有飞鸟图腾尽数点燃,将蒙尘已久的漆黑的三层照得灯火通明。 朝暮楼中空贯通,阶梯盘旋,最底层的梨花台间陡然肃静,众赌客仰头而立,仰目望着封顶上骤然通明的上阁,又倏然沸沸扬扬地聊起来。 一位在朝暮楼混了数十年的老赌客嘬着烟袋与他人闲聊:“上阁开了,来大人物喽。”老人意味深长,抬眼望着顶上,浑浊眼瞳里灯火闪烁。 “苑儿去哪儿了?不会是又被刺客给截了吧!” 轻佻嚣张的青年嗓音从身后响起来,一位年轻的少爷抱着怀中朱漆鹿角的长弓,老神在在拨着弓弦,与身边另一位身着玄衣的公子低声调笑。 李沫一身赤红抽彩焰纹服,颈上戴一蝴蝶衔月锁,凌厉眸子,目若灿星,乍一看是位桀骜轻狂小公子,骨子里却杀伐成性过足了人屠瘾,这位可是上过战场的,真本事。 黑衣公子皱了皱眉:“沫儿,少说两句,上次是意外之祸,谁料到会出这种事。” 太子爷李晟身着嵌金边黑袍,神态矜持,举止稳重,然而眉目寡淡,不怒自威,显得难以接近。 两人自进了朝暮楼的门,身上那股逼人贵气便见端倪,即便穿着常服,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清贵雍容。 李沫嘴角挂着一丝儿冷笑,伸出弓角给身边那位太子爷挡开前边不长眼挡路的赌客:“堂兄,请?” 太子爷回以微微一点头:“不必招呼我。我没那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事。” 李沫抱着长弓四处张望:“李苑哪儿去了?别是又被刺客给堵在路上了?喂!李逸闲——?” 楼上匆匆下来几位银丝衫侍者,恭敬迎过来,低声细语地问:“二位可是逸闲公子的客人?上阁请。” 李苑已在上阁等候多时,静静坐着,神情无聊冷淡,偶尔呷一口茶。 影七在他身后肃立,他感觉到世子殿下的心情不如刚才轻松,反而紧张了不少,不像待客的情绪,反而如临大敌。 听见房外脚步声时,李苑冷淡的表情便倏然换上一副温和笑意,放下茶杯,缓缓起身迎了出去。 见着太子爷时,李苑刚要开口,李晟便虚扶了他一把,微笑道:“堂弟与我还客气什么。” 李沫在后边抱着那张朱漆长弓,歪着嘴角斜眼看李苑:“哎,没瞧见我啊你?怎么着,我一到这儿就听说你又被围剿了?运气不错啊。我看你还挺好的,不少胳膊不少腿儿。” 李苑啧了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一文弱书生,哪像你能拉得开弓骑得了马,逃出一条命纯属是侥幸。”说罢轻抬手道,“请吧您二位。” 上阁外有一宽阔雅间,金玉嵌壁,白石为砖,周围几扇金丝屏风烛影摇曳,两张玉屏皆出自当代名家之手,洪蝠齐天笔锋厚重,淤泥青莲飘逸隽秀,侍者看茶,上的是君山雪叶,淡雅茶香绕梁不散。 一排小侍女端着精致菜肴缓缓而至,金丝燕盏,雪花蟹斗,鲢鱼小炙,配以糕饵碎金饼,果脯蜜饯,少而精细,足见用心。 李晟抬盏温声道:“我本是来看望你一眼,哪想让你这么费心。” 见他举杯,李沫和李苑匆匆托起酒盏,低下太子杯沿,李苑敬道:“堂兄大驾光临,自然得尽心迎接,老爷子身子骨刚有些起色,现在还见不得风,不然也合该来见堂兄一面的。” 李沫嘴角一勾,露出两颗虎牙,戏谑道:“苑哥孝心已到了,伯父总会痊愈的。我本想给你带荔枝过来,可惜路途太远,冰一化就臭了。我想把小豹子带来,又怕它车马劳顿,再生了病。” 李沫整日里吹嘘自己那头黄金豹王,宠得像亲儿子,见谁都得炫耀两句。 “万幸,我胆儿小,就怕猛兽,乖点儿不好么。”李苑不甘示弱,炫耀道,“我的小七就很乖。” 李沫皱起眉:“小七?你的新宠物?我何时说我小豹子不乖了,它还敢爬我的床呢,不让上/床就撒泼打滚,可黏人了。” 李苑:“我小七也敢啊。” 影七:“……” 李沫特别较劲,凑到李苑跟前儿:“那不如我们斗兽,我现在就传信回家,叫他们把小豹子带来,你的小七若是有我小豹子油光水滑,爪牙锋利,斗赢了我就认输。” 李苑轻蔑一笑:“我小七才不和畜生斗。” 李沫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谁是畜生?” 李苑扬起折扇挡在唇前,微笑道:“你猜呢?” 一旁坐着的太子爷分开争执不下的两个堂弟:“好了,难得见面,怎的又吵起来了。” 三人寒暄时,影七脸色苍白,怔怔看着李沫的脸,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睑,低头微微退了两步,躲到了李苑身后。 李沫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挑眉望过来,眯眼打量影七,话中有话:“呦,苑儿,这位小哥……面生啊?” 影七身子微震了一下。 能与殿下称兄道弟,还是岭南过来的,便只有岭南王世子这层身份了。 好巧不巧,放着这么多人不招惹,怎么就偏偏把岭南王世子给开罪了。不成想他竟易了容,撕下那层假面皮,街上的纨绔恶少摇身成了尊大佛爷。 之前在街上冷脸得罪的,居然是岭南王世子。 “老爷子不放心,给我新批来的护卫。”李苑不想节外生枝,摆了摆手叫影七退下。 小七这么白净这么标致,别给李沫这个浑球糟践了。 眼见着李苑把那白净净的少年往身后拢,李沫眼中戏谑笑意更盛:“啧,这么护着……怪不得不把我放在眼里,原来是正得宠啊……” 之前在路上偶遇,李沫招揽的意图明显,这少年却不识抬举,还冷面相对,李沫记得清清楚楚。 影七本就对李沫半分好感也无,被这种看花魁一般的玩味眼光扫视,心里极其不痛快,迫于身份,只好颔首轻声道:“公子恕罪,小人失礼了。” 若不是看世子殿下的面子,岭南王世子算哪根葱,影七根本不待见。 李苑特别纳闷,堂堂岭南王世子居然跟一个护卫过不去,这心胸得狭窄成什么样,影七也一改温顺态度,眼神间已经隐隐露出不耐烦。李苑看了一眼影七,悄悄握了握他的指尖安慰。 “经年不见,别闹了。”太子爷在两人中间圆了个场,温声道,“既是来看望的,就别给人家添乱了。” 李沫很给这位堂兄面子,一杯酒仰头饮尽,目光流连在影七身上。 李苑看出这两人间的猫腻儿,悄悄伸手到椅背后,推了推影七,悄声嘱咐:“去歇一会,这边不用挂心。” 李沫抱着鹿角弓,多饮了几杯,托着腮,眼角余光瞥着这主仆二人悄悄话,影七退出去以后,李沫没了乐趣,无聊地转着酒盏:“苑儿,干喝酒多没意思,找点乐子啊,苑哥要姑娘还是男孩?” 李苑笑笑:“早戒了。” “哟,戒了?这是打算成家了呗。”李沫像听见了什么特别新鲜的事儿,“你也该成了,霸下公主长得多俊,捡便宜吧你。瞧咱堂兄,孩子都好几岁了,大侄子我都抱过了。我可不想成家。” “没打算成家,再说霸下也挺烦我。见过一个好的,别的什么都不想要了。” 七月二号(下周一)入v,当天三更么么哒,ios端的app充值比较贵,可以从手机网页端充值嗷 第四十七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七) 一旁静静喝茶的太子爷按住李沫手腕,淡然看向李苑:“找乐子先不急,之前落网的奸细,可带来了?” “堂兄既交代了,苑当然记得。”李苑应道,“不然也不会选在朝暮楼,老爷子太犟,不许我在家里地盘上玩儿见血的东西。” “哈哈哈,我还记得伯父书房有条刺藤戒尺,上次给苑儿抽得三天没下得来床。”李沫托腮哂笑,长弓支在白石玉砖上打着转儿,“伯父居然下得去手,啧啧,好心疼哦。” “带上来,为兄替你审一审。”太子爷一脸严肃,用力攥着椅把,“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挑衅王族威严。” “你就是性子太温柔,才次次有人敢欺到头上来。”李晟眉眼含着淡怒,“为兄替你做主。” 三人自幼感情深厚,直到亲王分封,李苑随着齐王去了越州,李沫跟着父亲去了岭南,逢年过节才有机会见上一面,聚少离多,彼此间也都挂念着。 太子爷远在京城,听说堂弟三番两次遭遇刺客,便坐不住了,借着巡察临洵二州的名头,来探望一眼。李沫儿纯属是来瞎玩,借着两月后的京城集会,蹦达到北边儿找兄弟聚聚。 李苑轻道了声谢,敲了几下门板,让外边候着的把人带上来。影初把之前陆续抓出来的奸细从杏堂里带了过来。 李苑一边给太子爷续了杯茶,温和笑笑:“堂兄知道我,骑术不比堂兄,箭术也不比李沫儿,又懒怠于修习,全靠我身边那几个影卫护着,现在是有些后悔当初没用功,既不如堂兄勤勉博学好问,也不如小沫儿天生箭术奇才,不过是在府里混日子罢了,我真纳闷那刺客为何盯上了我?” 李苑是真纳闷。 影四已经抓出了几个有嫌疑的,审了好几日,竟没有一人吐口,一张嘴严丝合缝,撬不出任何关于他们雇主的消息。憋得人心里难受。 李沫舔了舔嘴唇,随口道:“你的护卫倒是……很不错。” “不是不错,是非常好。”李苑毫不谦虚地受用了这句赞美。 影七就在门外静静站着,听到殿下对自己的评价,冷漠的嘴角微微抿了抿,靠着墙壁滑到地上蹲下,把头埋进臂弯里,悄悄搓着指尖上布满的硬茧,身子一弯牵动了胸前和背后的伤口,刺痛不已。 谈笑间,上阁的封门缓缓向两侧拉开,一排朝暮楼守卫押着三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奴隶上来,每个人双手双脚都戴着沉重镣铐,有人已经奄奄一息,站立不稳,守卫一松手,人就倒了下去,白石地面血沫横飞。 午后影五来过一趟,押送着已经审过一遭的奸细过来见世子殿下。 李沫正无聊,恹恹靠在椅背上,忽然挺直了背,手指摩挲着弓弦,看着这些俘虏跃跃欲试,转头问:“只有三个?” “路遥颠簸,有几个受了重刑早已撑不住了,路上就咽了气,只带来了六个。有几个是奸细,有几个是活捉的刺客。”李苑擦了擦手,问太子爷,“堂兄想怎么审?” 李沫用力拨了一把弓弦,发出一声铮然爆响,冷笑道:“还能怎么审,拿来做个靶子正好。” “我给你们三人一个机会,知道什么,现在就说出来。”太子爷淡淡道,“只有……一次机会。” 堂下跪着的几个俘虏已成惊弓之鸟,听了那声弦响,双腿蓦地发软,满眼凄然,一声不响,显然已经做足了受死的准备。 太子爷缓缓放了茶杯,杯底落在桌面上,轻轻的一声响。 刹那间,李沫忽然起身,朱漆鹿角的长弓弓弦绷紧,嗡的一声箭鸣,一道电光般的虚影横空飞射,最左那人猛地飞了出去,狠狠撞在雅间的金玉壁上,脖颈被羽箭穿出一个血洞,整个人被钉在了墙壁上,他拼命握住插着咽喉的羽箭,嘴里吐不出任何声音,双脚在半空里挣扎踢蹬,脖颈的血像泉眼一般喷涌而出。 李沫嘴角一直扬着一抹冷笑,骨节分明的手指拉紧弓弦,嗡鸣中数道利箭破空而去,噗的一声,将那俘虏的四肢脾脏精准洞穿,那人就像绸缎庄的衣裳,被钉在墙面上示众,身后的墙壁染的血红,唯有一颗心还在砰砰跳着,还留着一口气,痛苦不堪。 余下两个俘虏瑟瑟发抖,纵使是受过严苛训练的死士,熬得住齐王府的酷刑,恐怕也没见过如此能震慑人的场面,两个人腿软得跪坐在了地上,额间尽是冷汗。 上阁中弥漫起一股极其浓郁且刺鼻的血腥味,李苑漫不经心从瓷盘里拣出一块碎金小饼放进嘴里:“不错不错,李沫儿箭术又精进了了不少。” “嘁,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王族权贵的血腥消遣,这种场面已经是特意放小了玩乐的意味,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其实李苑不喜欢这种玩乐的方式,一味的残忍,其实并不文雅。 太子仍旧正襟危坐,缓缓对堂下那二人开口道:“他没珍惜我给他的机会,你们呢。” 那二人脸色煞白,牙齿都在打颤。 “需要帮帮你们吗。”太子微微抬手,李沫便抽箭上弦,弓弦嗡鸣,又是一箭,将右边那人一箭贯穿了锁骨,深深钉在地上,那人凄厉惨叫,身下淌出鲜血,身子蜷缩痉挛,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 李沫在箭术上的确有造诣,看似轻巧拉弓,力道却十足,箭头没进白石地面,地面上爆出一片锐利的石渣,嵌进两个俘虏肉里,污血横流。 太子对仅剩的那一个俘虏道:“你有一条生路。” 那俘虏已经吓得面无血色,浑身冷汗和血迹浸透了身上的囚服,一听到生路,便本能使然,无论如何都会拼命尝试。 “你现在有个机会,可以好好品尝一下,你同党的心脏。”太子淡然道,“吃下去。” 那人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哀鸣,因为极度恐惧和恶心,胸腔里翻江倒海。 “或者……你的同伙已经死了,说出主使,你就可以全身而退,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太子眼眸微眯,“这么公平的机会……可不多啊。” 那俘虏拼命哀求,恐惧地看了一眼李沫,李沫靠在墙边,怀中抱着朱漆长弓,轻轻拨了拨弓弦,发出令人脊背发冷的弦响。 俘虏跪伏在地上把头磕出闷响,断断续续道,“丞相……严丞相……” 太子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果然。” 李苑眉梢微挑:“哦,严丞相……” 那人话音刚落,一箭倏地洞穿了心口,鲜血飞溅,缓缓倒地,死时双眼还绝望地瞪着,眼睛里血丝密布。 “老实交代的就给一个痛快死法,我觉得我也挺公平的。”李沫轻抚弓上黑亮的鹿角,抹了抹嘴唇,哈哈笑起来。 李苑托起茶杯抿了一口,吩咐这里管事的:“带另外那三个上来。” 守卫便押着另外三个过来,其中有个也不过十几岁,脸颊微胖,大眼睛,正是在李苑身边伺候的那个小福子。 “这孩子还是我让身边人买回府的,平心而论,我从未苛待过他。”李苑唏嘘轻叹:“没想到却暗地里卖了我,家贼难防啊。” 小福子认命般冷着脸,一言不发,缓缓抬起头,一双死寂的眼睛扫视这三人。 李沫被那双死气沉沉绝望无奈的眼睛注视着,浑身不舒服,便皱着眉头掸了掸衣袖:“这屋里腥得我恶心,出去透透气儿,二位堂兄继续。” 说罢拎起从不离手的朱云鹿角弓,推门出了上阁雅间。 刚一出门,余光就瞥见了兢兢业业守在门外的冷漠少年,露在外的皮肤显有些苍白,嘴唇凉薄微抿。 身上虽穿着一身侍卫服,但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凌厉气质,举手投足间的礼仪规矩,能看出来并非官气浓重外强中干的侍卫,八成是暗卫或影卫,年纪尚轻,又不善逢迎,大概品级不高。 影七在门外静静守着,见是李沫出来,抬起的眼睑又垂了下去。 “苑儿的护卫……个个儿这么傲气吗?”李沫嘴角又挂起了冷笑,抱臂轻声道,“跟我过来。” 影七警惕地抬头看着他。 “没听明白,好。”李沫扬了扬手,“来人,帮帮他。” 李沫略一扬手,两个冷面罗刹般的男人倏地闪身出现,按住影七的手臂。 暗喜和暗悲是李沫的暗卫,一直在附近暗处游走巡视,影七早已发觉,并且已经从脚步声判断出他们的轻功段位,进而推断武力高低,影七觉得他足以应付这两人,就算无法轻松取胜,也能全身而退。 但他们离上阁雅间太近,这边一旦打起来,阁中必然受惊扰,影七不想出声打扰殿下兴致,于是没反抗,任凭二人把自己押到了李沫面前。 暗卫对于侍卫一向抱着瞧不起的态度,手上力道不留余地,把影七的臂膀拧得吭吭作响,影七面无表情如同感觉不到。 李沫身子微倾,指尖拨开挡住影七脸颊的发丝,露出一双深沉冷寂的眼睛。 他伸手描摹影七精瘦的下颌:“不求饶,不说话?你现在喊一声你的主子,让苑儿来救你,苑儿若是落了我的面子,真护着你,我就不说什么了,怎么样?” 影七咬着牙,表情淡漠,一声不响地看着李沫。 求自己主人救命,影七这辈子也做不出这等有辱影卫身份之事,也断不会让殿下因为自己与人为难。 李沫还记着这少年曾经与自己说话时眼神里的鄙夷轻蔑,他记仇,且睚眦必报,手段繁多。 影五押送犯人过来,还没离开,在飞檐上坐着等世子殿下吩咐,闲来东张西望却没想到看见影七被李沫给带走了。 “……”影五咽了口唾沫,颤颤地往世子殿下雅间的窗口爬。 李苑仍旧在太子爷身边看着审犯人,余光瞥见窗外倒吊着的影五。 影五匆匆比了几个手势:“殿下……小七被岭南王世子带走了。” 李苑脸上笑容一僵。 明日入v,当天会三更啦~鞠躬~时间还是晚上19:00哦 第四十八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八) 影七被拖进了二楼跃金阁的雅间,李沫随意踢上了房门,缓缓走到茶桌旁坐下,褪下外袍,露出一袭张扬的深红蝶纹衫,抱着鹿角长弓悠哉跷起长腿,微扬着下巴,瞥了一眼影七,脚尖在自己脚下的地面点了两下。 两个暗卫松开了影七,影七站在李沫面前无动于衷。 “李苑没教过你规矩吗。”李沫敲了敲桌面,嘴角扬起来,“既是侍卫,便是侍候主子舒心的,苑儿脾气太软,那我替他管教管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 影七仍旧微低着头,神情冷淡。 身后两个暗卫已经隐约发觉,这少年脾气隐忍固执,冷漠平静,又似乎只对他自己的主子恭敬顺从,恐怕并非侍卫,应该是个暗卫。 但暗卫影卫一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认一主的必穿影卫服,这是归属和权力的象征,是主人所有物的证明,不论自己是何身份,若不想和对方翻脸,就绝不能贸然动对方的影卫。 用江湖话来说,就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影卫是主人鹰犬,本身就是一种如同领地般的权威。 若穿的是侍卫服,便意味着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奴仆,或主人心血来潮的玩物,可以随意当作一件东西丢弃,或是转手送人。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李苑从没了解过影卫这一行的门道,相比之下,在兵将武夫堆儿里玩到大的李沫却一清二楚,他故意钻这规矩的空子,李苑即便知道了也无话可说。 甚至连影七自己未曾多想过这些,直到自己被身后两个暗卫狠狠踢在膝窝上,被强压着跪在李沫面前时,才猛地想起从前影五告诫过自己的那番话,当时他并没放在心上。 影七甚至毫不挣扎,他不确定这个与自家殿下平起平坐的岭南王世子是敌是友,更重要的是之前殿下亲口交代过自己:来人身份贵重,需谨言慎行,不必多说话,不要过多显露身手。 膝盖硌在坚硬冰凉的石砖上疼得麻木,影七眼睛也没眨一下,静静跪在李沫面前,等着他随意发落,无论如何是影七得罪了他,对方身份尊贵,略施惩戒无可厚非。 李沫看着影七这副被迫顺从备感耻辱的样子,扬起嘴角笑起来,长弓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两圈,弓尾的鹿角猛地打在影七肩头,看似没什么力道的一下打得影七身子骤颤,顿时肩头剧痛,整个臂膀都麻木了。 “把肩膀张开,跪得这么不雅,是在给你主子丢面吗。”李沫轻抬起那把弓,抵在影七下颏上,强迫着他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 影七被迫抬头,声音微哑,口是心非道:“小人不识公子身份,是小人的过失。” 话未说完,那长弓忽然从下颌抽走,在李沫指间打了个转,再一次猛地打在影七背后。 他背后还有盐刑留下的深伤,平时即便不碰也时常疼得厉害,更何况这带着惩罚力度的狠狠一下,影七当即双手撑地跪伏在了地上,浑身痛得痉挛抽搐,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嘴里痛苦地吸着凉气。 “这么脆?不说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才这两下就受不住了?”李沫收了弓,跷起腿,一把抓住影七半束的头发,狠狠把人揪了起来,拖到自己面前。 “小子,你主子太宠你了,当初我熬暗喜暗悲他们四个的时候,比这些手段都重得多得多。”李沫看了一眼按着影七的两个暗卫,“你主子亲自训过你吗?哦,我忘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根本拿不起鞭子。对,光是冲着你这张白净的面皮儿,苑儿也舍不得下手啊。” 刚刚那一下牵动了旧伤,盐刑伤及肺腑,又被猛地牵扯开,影七嘴角渗出血丝,耳朵里尖锐嗡鸣,冷汗直流。 “只是个侍卫而已……苑哥不会吝啬送给我的吧。”李沫托着腮露出一丝调笑,“底子还不错,可造之材。我好久没熬过暗卫了,手有些生了,没想到这两下打得有这么重么?” 影七挣扎起身,忍着浑身钻心的疼痛跪直了身子,语气强撑着沉静:“小人是世子殿下贴身影卫。” 李沫冷笑:“我只听说过贴身侍卫,都贴身了……还敢叫影卫吗……” 影七无可解释,心里谨记着殿下的交代,不要得罪这二位天潢贵胄,不能反抗,便只能默默承受。 李沫缓缓起身,悠哉踱步,看了看墙上挂的几幅名家墨宝,终于还是拿起了朱漆长弓,挑了支羽箭,对准了影七,弓弦拉紧发出吭吭的弦响。 “之前躲得那么快,我还没看清你的招式,来,再让我看看。”谈笑间,李沫手指霎时一松,羽箭毫不留情地朝着影七眉心飞射而去。 影七咬牙强忍着背后的剧痛,本能地仰身后翻,看似冷硬的身子软折贴到地面,迎面而来的一箭擦着影七发丝飞过,深深插在影七背后的墙壁上。 背后的伤口再一次被剧烈撕扯,甚至已经有血丝浸湿了衣裳,影七翻身跪伏在地上,拼命忍耐着。 暗喜暗悲两个暗卫在一旁垂手看着,心里也为这少年捏了一把汗,自家主子残忍性子无人不知,他们也只能静静等着,万一主子哪一箭射偏了,好及时把那孩子救下来,就算是侍卫,也是李苑殿下的侍卫,真把人弄死了,这场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李沫啧了一声,一连四道羽箭搭在弓弦上,对准影七,心里暗暗赌着,非要看出这少年的真正实力不可,才能猜出李苑到底是从何处招揽的高手,用什么手段训出的影卫,齐王府从李苑出生以后便隐藏锋芒,手握兵权却急流勇退,到底是真是假。 影七连躲过几箭,身上被擦出了好几道伤口,却无论如何不敢使出迷影步。 迷影步而并非影七师父江霓衣传授,而是宫主自创的一种极难修习的影宫迷影步,躲避暗箭利刃的绝招,常人根本无法领悟,除非天赋身法惊人,且有轻功底蕴。 影宫宫主仅仅传授给了影七一人,并告诫他,绝不允许在皇室王族面前显露此功夫。 若他人辨别不出尚好,一旦被行家识破,一向隐秘的影宫就会彻底暴露在世人眼中,影七不能冒这个险,更不会违背“不可暴露实力”的命令。 背上疼痛愈演愈烈,影七渐渐体力不支,恍惚间右手一紧,袖口被羽箭深深钉了在墙壁上,影七贴着墙壁动弹不得。 而李沫箭术过于精湛,以至于瞄准的时间太短,并没料到影七会被钉在墙上,顺手一松,那道羽箭便迎着影七心口飞了出去。 影七目不转睛地盯着朝自己急速逼近的箭矢,若再不用迷影步躲避,绝对必死无疑。 可影七在生死间仍旧毫不犹豫地选择听从李苑的命令。 见他并不躲避,暗喜暗悲脸色骤变,飞身冲向影七,想截住那道失手的利箭,距离太远,箭头触及影七心口时,两名暗卫尚有一步之遥。 箭矢出手时李沫便心知自己失手,心里颤了颤,死个侍卫而已,赔他一个就行了,苑哥总不至于因为个奴才跟我翻脸吧。 千钧一发之际,耳侧传来一声箭矢破空的气响。 两名暗卫离得最近,羽箭破空的气响擦着耳边飞过,箭身上蓄着极强的气劲,持弓人必下过苦功,没有数年的沉淀绝射不出这么凌厉的一箭。 他们都以为这一箭是李沫射/出来的,可李沫的箭术诡谲华丽,颇有炫技的意味,这一箭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径直撕裂了空气,恍如一道白光,霎时已至影七面前。 李苑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从李沫手里夺过来的鹿角弓,双指间夹着一支羽箭,眼眸微眯,拉弓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弓弦吭吭绷紧,刹那间羽箭离弦飞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影七只觉眼前爆出了一团火星儿,两支羽箭铿然相撞,精铁的箭头爆响,飞溅出无数火花,那道横空出世的羽箭斜着架开了李沫要命的一箭,吭的一声,斜插在影七耳侧墙壁上,削去了影七一缕凌乱发丝。 李苑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把长弓扔还给李沫。 李沫瞪大了眼睛,惊诧地看了一眼这位一直自诩闲人书生的堂兄。如此迅疾精准,力道极猛,箭术之精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影七也愣住了。他也一直以为殿下只是一位温和纤弱的公子。 半晌才想起把袖口从墙壁上扯下来,匆匆跪在李苑脚下,不敢多言。 完了。 即使捡回一条命,影七脸色煞白,指尖微抖,因为紧张而渗出的冷汗打湿了发丝。 “属下有罪。”影七顾不上自己遍体鳞伤,慌张凌乱地请罪,他知道这次事情闹大了。 一向以闲适慵懒的面貌示人的世子殿下,李苑有意藏锋露拙,今日却为了救影七一命让人翻覆了印象,不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 李苑按着李沫的肩头道:“沫儿,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啊。这是我最近新得的小伴儿,正宠着,玩死了我得心疼好一阵子。” 语调温和,却也能听出有些不悦。 李苑善与人交,若他人在他脸上看出不悦了,那便是极其的不痛快了。 “咳,我还以为只是个侍卫。”李沫假作咳嗽,掩饰难堪神色。“你这小心肝儿招惹了我,我教训了一番。苑哥还喜欢这种口味?明明从前吃的都是些软嫩的小兔子。” “招惹了你……有这等事?”李苑挑了挑眉,并不问缘由,伸手抬起影七苍白的脸看了看,影七嘴角渗着血丝,脸颊上落了一道轻微的擦伤。 影七紧张地睁着眼睛,仰头望着李苑,大概是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扶着手臂的擦伤顺从地跪在李苑脚下。 李苑蹲下来打量他周身,确定身上没有什么严重的伤,紧揪着的心才松懈下来,悄声在影七耳边道:“不怕,去之前那个雅间里等我。” 影七像只受惊的小鹿,扬起惊惶的眼睛望着李苑,睫毛上沾着冷汗,扑簌簌颤抖,哑声应了声“是”,膝行退了几步,忍着浑身剧痛退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九) “哎,这么听话。”李沫诧异笑道,“刚刚对我可没这么乖顺,硬得很呢。” 李苑这才用力揉了揉李沫的脑袋,皮笑肉不笑:“你都把我家小孩折腾成这样了,还想怎么样,不如我给你赔个不是?” “不不不,”李沫扯了扯嘴角,看出李苑心情不快,便赔了个笑,借坡下了驴,“别啊苑哥,我错了,不知者无过,饶我一次。不是你说的戒美人儿了吗,我就没往别处想。” “你该不会是为了他戒的色……?”李沫转念一想,咽了口唾沫,嘻笑道,“他就是小七?我错了,哥,我真错了,我有眼不识堂嫂……” “少在我地盘上撒野。”李苑拉起李沫的胳膊,不耐道,“出来,别让堂兄等着。” “好好好。”李沫一叠声应了。 路上用手肘戳了戳李苑:“哥哥,何时成了练家子呢?” 李苑温和自若,不言语,脸上也看不出破绽。 李沫哼笑:“你猜我会不会跟旁人说?” 李苑斜睨他一眼:“我闲来练练箭有何不妥?京城集会在即,我回回露怯你就高兴了?” 李沫眼神含笑:“那苑儿天赋算绝世了,只是闲来……练练。” 上阁的雅间里血腥弥漫,李晟仍旧端坐,神态自若,地上只剩了小福子一个活人,他不开口说话,也不看李晟,静静地跪着,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死期。 李苑跟李沫推门进来,小福子疲惫地抬起头,无神空洞的双眼望向二人。 李沫事不关己,挑了挑眉,李苑冷冷望着他。 福子沙哑的嗓音带着哽咽声,从头至尾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殿下,饶命。” 无神的双眼呆滞地望着他们。 “现在知道求饶了,晚了。”李苑正在气头上,气极反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李沫轻蔑道:“哼,叛徒而已,也敢讨饶吗。” 说罢举弓搭弦,一声锐利弦响,一箭射穿了小福子的心口,血流如注,小福子缓缓倒在地上,望着李苑和李沫的方向,嘴角溢出血迹,艰难道: “殿下,饶命……” 李沫抱起弓,瞥着李苑道:“这一箭该苑哥来,没想到苑哥的箭……也准得很。” 李苑斜睨了他一眼:“你这天才就站在这儿,雕虫小技哪敢班门弄斧。” 最后一个俘虏也倒在了血泊中,太子爷擦了擦手站起来,走出了上阁雅间。 这趟审问才算结束。 李苑有些焦躁,趁着李晟去换沾染血腥味的衣裳,打了声招呼离开一会儿。 李沫盯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半晌,端起杯酒来,仰头饮尽了。 好个李苑…… 影七静静跪在二楼的那间雅室里,望着已被撤了酒菜收拾干净茶桌,想起之前还坐在这里与自己温和闲谈的世子殿下。 他在世子身边待了不到一年,就算是之前被狠心推开时,也不曾见世子殿下眼神曾这么令人恐惧,殿下的目光像寒冰,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影卫的眼神都要僵冷可怖,那是带着威压和质问的目光。 影七还以为是自己让世子殿下暴怒了。 影七不敢想自己会被怎么处置,是送进刑堂责罚,还是干脆遣送回影宫? 他顾不上背后盐刑的伤口崩裂的剧痛,一个人静静跪在宽阔冷寂的房间里,等着殿下发落。 他再经过风雨,也终究是个少年,他表情仍然平静,其实害怕到极点。 数日的奔波已经让他身心俱疲,身上的细小伤口不算什么,而背上那一大片盐刑落的伤口不知道撕裂了几处,痛得厉害,眼前忽明忽暗模糊,影七双手撑着地面,额间冷汗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背后仿佛有鞭子在狠狠地抽,影七已经意识不太清醒,周身变得昏暗,呼吸时鼻息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他极其后悔,早知今日,他必然放下自尊取悦李沫,向他讨饶,就不会给殿下惹这么大的麻烦。 他很怕听见世子殿下对他说:别在我身边待着,滚出去。他甚至没有去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其实他根本什么也没做错。他只知道一件事,是他害了殿下。 殿下的处境已经艰难至此,今日事罢,后患无穷。 等到听见李苑的声音,影七已经跪了半个时辰,浑身的血迹都僵硬了。 透过房门上的影子,影七看见李苑身后跟了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沉稳安静,影七没见过这个鬼卫,大概正是殿下所说的影初,已经在外执行任务近一年,从没在王府中露面。 影七像只待宰的小羊,孤独地跪在房间正中,双腿控制不住地打颤,手脚冰凉,等待着殿下的处置。 雅间外,影七听见影初低声禀报:“华小姐已有身孕了。” “这么快……”李苑皱眉道,“你以后就在孔雀山庄落脚,照顾他们母子,凡事有我接应,不必担心。” “属下即刻回程?” “不,出了点事,你过一阵子再走。” 影初一年未归,原是被李苑顺水推舟安排进了那个江湖闻名的杀手院,其中关卡说来话长,容后再提。 影初声音沉厚,低声问道:“殿下可还安定,府中影卫足够么。” “嗯,新添了一个鬼卫,影七。”李苑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来。 李苑是真的动了气,恨李沫拿自己心尖子动刀。 影七也是,居然任凭李沫儿把自己带走,既不反抗不出声叫自己救他,被当成玩物险些丢了性命,居然连躲都不躲! 老王爷曾交代李苑,齐王府手握重兵,本就是朝廷忌惮的势力,万事三思而后行,不可锋芒太盛,艳压众人,李苑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糊不上墙的纨绔相,决不与人争芳,一装就装了这么多年。 情急之下却出手救他。 刚刚那一瞬,李苑理智全无,他推门时正看见李沫的弓箭脱手,而影七却挺直了身子准备受死,他承认,他当时什么也没想,也来不及多想,一把夺过李沫的弓,回过神时那道箭矢已经出手,与要影七命的那一箭撞开了花。 李苑心烦意乱,只是看见影七即将殒命在箭矢下便失了控,二十年寂静无波的心竟在那一瞬间泛起了汹涌浪花。他从没想过,他自己会去保护一个影卫,保护一个应该保护自己的人。 李苑走到太师椅前坐下,叫了他一声:“影七,过来。” 影七身子一震,僵硬地转过来,膝行到李苑脚下,低声道:“属下知错。” “知错?”李苑揉了揉眉心,疲惫道,“你倒是有主意,几时与李沫儿牵扯上的,你打算隐瞒到何时?好,这些暂且不提,既知他嚣张妄为,视人命如草芥,他对你下杀手,你为何不躲?为何不来找我?” 影七低着头,发丝软垂着,喘着气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解释:“属下是听从您的命令……”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命令,命令也得有命去执行啊。”李苑更气他不知惜命,影七紧紧闭上眼睛,屏着呼吸等殿下责罚。 李苑看他垂着眼睑微微发抖,狼狈可怜,无奈伸出手,想安抚安抚受了惊吓的小影卫:“哎好了,没受什么伤吧。” 手中折扇一个没拿稳,轻轻掉在影七身上。 影七被那折扇砸在锁骨上,打了个激灵,顿时不再说话,跪伏在李苑脚下,眼前不知被什么模糊了。 他嗫嚅着说:“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一向冷淡的声音带上了哽咽讨饶,李苑心里骤然一软,回想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身旁的高大男人在一旁冷眼旁观,静静看着,影初适时提醒李苑:“鬼卫有影宫掌事教养,若是不懂规矩,就送回影宫重新训。” 闻言,影七眼神发直,身子僵得像块木板,指尖颤得厉害,冷汗一滴一滴顺着脖颈流下来。 “属下知错。”他心中已经绝望,他拼了命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最害怕的是被最敬慕的世子殿下亲手再推回无底深渊。 李苑被影七这副惶恐惧怕的模样惹得心里更混乱,这么软弱求饶的声音听不得,一听便遏制不住地心疼,无奈摆了摆手: “快去带他去杏堂看看,身上有没有落伤,快去。” 影初身材魁梧高大,听命抓住影七的双臂,把人给拖了出去。 影七却以为影初要把自己扔回影宫,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任影初拖着自己臂膀,绝望地看着李苑,口中已经说不出整句,只是在痛苦地低喃:“殿下,我错了……” 错在哪儿?他乖得不像话,把世子殿下的命令当作金口玉言当作圣旨,无条件遵从。 影七被强行拖了出去,他浑身剧烈发抖,浑身的剧痛让影七胃里揪紧,突然挣扎甩开影初的禁锢,跪在地上呕吐不止。 呕出来的却是一团一团的粘稠血块。 影初蹲下身扶着影七,低沉严肃问:“你受了伤?” “不,没有。”影七强撑着精神,其实已有些模糊混乱了,寻求安慰般抓住影初的衣袖,“殿下会把我送回影宫吗?” 影初毫无怜惜同情之意,拨开影七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语气公事公办:“在这儿待着,我去禀告殿下。” “别去,别告诉殿下。”影七挣扎着拉住他。 受过盐刑的人,即便侥幸活了下来,其实也不可能再被允许当影卫了。 因为受盐刑终归是有个缘由,必然是犯了禁忌大错才会受此刑罚,便是说明这人心术不正,二则是身体会因为盐刑留下病根。 他能留下实在是因为影四给他行了方便,影四想为王府留下一个战力够强的鬼卫,而他想为世子殿下献上他的一切。 影七强撑着走到了现在,终于能靠近殿下一点点,而殿下也开始愿意接受自己,他不想前功尽弃。 “别、别告诉殿下……”影七拼命抓住影初,突然喉头腥甜,一口瘀血呕出来,影七紧紧捂住嘴,跪在地上,再痛苦地倒下去。 “随时向殿下禀告影卫和鬼卫的情况是我职责所在。”影初半点不留余地,推门回了雅间,禀报影七伤情。 李苑见影初回来,以为是把影七安顿好了,才松了一口一直梗在喉头的气。 “医人来了吗?小七应该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吧。”这件事牵连太多,甚至会动摇齐王府根基,李苑一直忧心这些,思量应对之策,揉着太阳穴疲惫交代,“先给他上点药,等会我去看他。” 影初仍旧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道:“殿下,影七在呕血,您去看一眼么。” 李苑身子一僵,脸色顿时青了,刷地站起来,慌乱间撞开影初的肩膀,匆匆出了雅间。 眼前的景象让李苑心里猛然揪紧拧成了一团。 第五十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十) 影七蜷缩侧躺在一片血泊中,面前已经吐了一滩暗红血块,嘴角还挂着血迹和涎水,身子佝偻成虾子,痛苦地蜷缩着。 李苑登时怔住,像被当头重击一棒,头脑里一片空白,快步过去一把抱起影七,把颤抖痉挛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扶着他后背,脸色铁青焦急失措,像质问影初又像在质问自己:“好好的,怎么突然呕血呢!” 影初默默看着李苑慌张无措的样子。 世子殿下已过了先前不稳重的年纪,今日情状让影初感到意外。 “去找杏堂的医人过来,叫魏澄过来!快去!”李苑一把抄起影七双腿膝弯,把奄奄一息的影七打横抱起来,冲进雅间一脚踹上门,把怀里人放到软榻上,紧紧抱着他。 “小七,醒醒。”李苑紧紧搂着昏迷不醒的影七,一手揽着他肩头,一手抹去他嘴边血迹,脸颊贴在他额头上,影七浑身滚烫发热。 李苑摸索着倒了一杯水,喂给影七漱口,影七咳嗽不止,又吐出一口掺着血丝的水。 鲜红的血水染在影七病态苍白的脸上,刺眼也刺心。 “是李沫?他干了什么?他给你喂毒吗还是对你做了什么,啊?!”李苑紧紧抓着影七鲜血淋漓的手问他,不停地问,仿佛只要影七点一个头他就能立刻冲出去跟李沫大打出手。 昏迷中,影七浅浅挣扎,无力的手指轻轻扒在李苑衣襟上,口中不住地喃喃道:“属下知错……” 李苑心里蓦然酸楚,嘴唇贴在影七滚烫的额头上,轻声安抚:“没错,小七没错,你别怕啊,等会医人就过来了。” 且连影七受伤如此严重他都没有发觉,李苑本以为这场闹剧损失最大的是他自己。 影七突然躬身咳嗽,口中的血沫溅落在李苑的衣襟上,李苑顾不上别的,轻轻抚摸着影七脊背哄慰:“忍一忍宝贝。” 影七用力攥着李苑领口的衣料,额头抵在李苑肩窝,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咬牙忍耐着身体的剧痛。积压太久的盐刑旧伤一下子爆发,前所未及的剧痛席卷全身,整个身体的骨骼筋肉仿佛都在铡刀里绞着。 “你哪儿疼?”李苑焦急问他,当时明明查看过影七,并未发现有什么严重的外伤,李沫又只是用弓箭,应该不至于伤及内里啊。 李苑轻轻扶着影七的头,贴近自己,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安慰:“没事了,告诉我是哪不舒服。” 影七僵硬地被搂着,双手无措地抓着李苑,慢慢冷静下来,最终缓缓放下,小心地向远离李苑的地方挪了挪,哑声回答:“没有……没有……不舒服。” “骗我便是欺瞒主上,影卫训条上的大罪。”李苑语调略严厉了些,却仍旧温柔地吻他眼角,又软下声音安慰道,“你告诉我,在害怕什么?” 影七惶恐摇头,手指痉挛颤抖,嘴唇毫无血色:“……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苑眉头皱得更紧。 他不过是问一句话而已,影七却要斟酌犹豫半天才回答,这回答里几分真几分假,李苑分辨不出,却能感觉到影七有多怕被自己丢弃驱逐。 他忽然想起曾触碰他背后时,他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 “是不是在背上?”李苑突然问。 影七身子一颤。 “你乖,别动。”李苑按住拼命挣扎的影七,抽出他后腰挂的青蛇软剑,剑尖一挑,把影七背后的布料缓缓滑开,扒开衣裳,露出右肩胛上的影字烙印。 还有一大片青紫发黑触目惊心的盐刑伤疤。 这惨烈的伤口超出李苑预期和想象。 无数刀口横七竖八交叉横亘,有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仍然能感觉出疤痕里面还残留着什么东西,有的伤口已经崩裂开来,血污横流,数十道伤口全印在影七稚嫩苍白的脊背上。 影七还不到十八岁,却承担着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凄楚疼痛。 影七渐渐清醒,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想看清面前的人,怔怔地看着李苑,茫然呆滞。 眼前渐渐清晰,世子殿下正一脸惊诧望着自己,双臂搂着自己。 影七瞪大眼睛,刚刚冷静下来的身体疯狂发抖,指尖紧绷僵硬,猛推李苑,口中慌不择言:“属下失礼!殿下!殿下!” 李苑感觉到影七对自己强烈的抗拒,只好把人抱得更紧,轻抚着他肩胛哄慰:“别动,乖。”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让影七遏制不住地涌出眼泪,他紧绷着身子,努力表现出听话顺从,挣扎爬起来跪坐在李苑面前缓缓后退,像受了惊吓拼命逃跑的小动物,不管不顾,只想赶快逃离,离殿下远一点,规矩守礼,才能不惹得殿下更怒,才能不被殿下嫌恶赶走。 李苑快要按不住他,只好变作双手,把他扯回来抱着,轻吻着他渗满细汗的苍白的额头和被冷汗濡湿了睫毛,再吻他惊慌无助的眼睛。 “别害怕,不哭宝贝。”李苑轻声哄着,声音也有些不稳了,“我只是抱着你,什么也不做。” 影七扒在李苑衣襟上的手冰凉发抖,他努力平静自己,却发现实在徒劳,在李苑温暖的怀里缓缓软下了身子。 李苑松了些力道,轻轻环抱着软成一小团的影七,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他细软的发丝:“好了,冷静点宝贝。” 他尽力忍着哽咽,趴在李苑怀里拼命求他,“殿下……您……赐死属下,求您赐死属下……我不去影宫……我不去……” 这是影七第一次求他,第一次露出这么脆弱的表情。 冷酷的小影卫居然这样求他,影宫里到底有什么让他怕成这样。 李苑扶着影七的头靠在自己肩窝,连连温声答应:“不去影宫,你别害怕,我没想送你走。” 如何是好,他把他的小护卫吓坏了。 李苑以为影七永远都是那么刀枪不入,原来他柔软得令人揪心,会受伤,像孩子一样会害怕。 青涩少年,就算再冷漠,也总会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影七也终究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啊。 李苑指尖冰凉,颤抖不已,轻轻抚在影七背后一道伤疤上,影七顿感背后针刺一般疼痛,身子一抽,却因为殿下在身边,他便不敢动,咬着嘴唇,忍受着殿下的检视。 “这……这伤有多久了?”李苑喉头哽住,轻声问他。声音也在颤抖。 影七不敢抬头,他不想殿下再追问下去,不想让殿下知道这是盐刑的痕迹,不想让殿下知道他落了病根,不想再也做不成殿下的影卫。 他才被准许贴身护卫,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高兴,曾经只差一点点就能每日都陪着殿下了,却被冷冷推开,如今殿下终于回心转意,他怎么舍得再被赶走。若殿下再丢弃他一次,他该去哪里才好啊。 李苑咬了咬牙,叫了声影五。 影五也知道大事不妙,一直在雅间外边的飞檐上待命,听见世子殿下叫人便立刻跳进来,单膝跪地落在李苑脚下。 李苑把影七按在怀里不许他乱动,脸色僵冷,语带寒意问影五:“说,他怎么回事。” 影五看见影七倒在主子怀里,背后的衣裳已经被割开,便知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了。 “是……出影宫的时候遭了盐刑……”影五支支吾吾解释,“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就是因为他那天偷跑出影宫,问他为什么跑出去他又不说,薛掌事怒了,就大刑伺候。” “盐刑?”李苑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个什么表情来,眼睛里满是血丝。 影五越说声音越小,抠着自己指尖的茧:“就是在脊背上割几十刀,然后把掺毒的盐塞进伤口里,熬三天不死才能放出来……我跟我哥去领影卫的时候刚好去得早,给他带出来了。” 李苑愣住,站在影七背后,脑海里回忆着影七来府上以后发生的所有事。 偷跑出影宫那段时候…… 刚好是自己在红树林遇刺,他从天而降救自己一命那几天。 李苑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堪堪扶住了床沿。影五赶紧过去扶,被李苑一把推开。 “殿下,现在怎么办?这次的事已经遮掩不过去了,我们怎么办?”影五更担忧的是王府,世子殿下耐心经营的数年苦心毁于一旦,若岭南王世子不愿对这件事守口如瓶,那王府便岌岌可危,世子殿下本就被朝廷视作眼中钉,现在更是非要先除之而后快了。 李苑心里乱得厉害:“你怕什么?天塌下来不也是我顶着?你去给李沫和太子堂兄安排住处,就说我突然有急事,暂且失陪了。” “还有,你叫人去影宫,把薛宁海给我绑了!小七身上多少道伤就割他多少道伤。还塞毒盐?给他也填塞上,熬他三日不死,我饶他一命……我看他这个掌事是不想干了,滥用极刑肆意妄为,给我换人!立刻换!” “是、是是是!您息怒,属下告退……”影五吓得赶紧领命告退,战战兢兢顺着窗口跳出去。 影五一离开,整个雅间都静下来,李苑缓缓喘着气,扶着自己有些目眩的头。 殿下忽然不说话了,影七看不到殿下的表情,他觉得殿下一定是在嫌恶他。 “殿下,这不严重。”他努力解释,“您不用管属下。” “殿下?”影七不安地唤他,却没听见他的回应。 在影七不安到极点时,李苑轻轻环抱住影七,把影七精瘦的身体禁锢在自己怀抱里,心疼地吻着他颈侧,无奈道:“为什么瞒着我,这么重的伤,你怎么站得起来。” “这叫不严重吗,只有死了,才算严重吗。” 怪不得他的皮肤苍白得奇怪,原来是身上带着这么重的毒伤,伤了身子。 殿下的怀抱让影七不知所措,下意识拢紧了衣裳想挡住身子,衣裳被李苑撕得七零八落。 他来不及也不敢去想,脑海里一片空白,僵硬着不能动。 李苑心疼地把影七抱到自己怀里,解开雪青外袍裹在影七身上,轻声安慰他:“不怕的,能治好。” “萍水相逢……何以至此?”李苑紧紧抓着影七的手问他,“你告诉我,行吗,你不说我记不起也猜不到,别让我猜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影七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地直起身子跪在李苑面前,抹净嘴角血迹,在李苑惊诧沉痛的眼神里,缓缓低头躬身,额头贴在李苑靴尖前,用尽全身的力气,行了一个找不出丝毫不妥的影卫臣服之礼。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美人如花隔云端。 “属下走过刀山火海,只为留在您身边。” 第一次入v,感谢大家的支持!真心感谢,因为有大家的支持我才能一直一直走下去,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