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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章捧起了茶杯。

“杜大人!”

小太监失声惊叫,打断了杜玉章的动作。

杜玉章觉得这小太监看起来有些奇怪。他紧紧攥着玉坠,眼睛里竟像是有泪光似的。就连嘴唇也在哆嗦,好像心里在激烈地挣扎。

“嗯?什么事?”

“我……我去重新替你泡一杯茶吧!这杯不好了……太浓了……我……”

杜玉章闻言一笑。

“我说过,我不挑浓淡。没事的,这杯就可以。”

说罢,他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又向小太监笑了一笑。

虽然他额上头发凌乱,面色也苍白如纸,唇上更无血色。但这一笑,却当真如三春暖阳,将这幽暗的寝殿,都注入一丝暖意。

……

后来,一个春天,江南某寺庙迎来一名青年香客。

那人形容枯槁,衣着破落,连一件行李都没有。可他捐给庙里足以买下一座大宅和百亩良田的香火钱,要点一盏长生灯。

“这灯要供奉给谁?”

“大燕宰相杜玉章。”

住持手一抖,吃惊地看着香客。

“莫非是那个勾结西蛮,卖国求荣,被当今圣上下令斩首示众的罪臣杜玉章?!…”

“就是他。”

“这样一个卖国贼……人人唾骂!施主与他有何因缘?竟然要给他点长生灯?”

“我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煎熬时,做下泯灭天良的事。他将我当个人看,我却害了他……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

香客突然涌出两行热泪,在他脏污的脸上流淌下来,洗出两条沟壑。

“他曾经一笑渡我,让我知道自己还是个人。我,却害了他。”

他怀里揣着徐妃赏下的大笔银子,却像乞丐一样活着。他忍饥挨饿,受尽白眼,决不肯让自己过的舒服些。但他知道,他过得再苦也不够赎罪……因为他当年的助纣为虐,杜大人最后落了那么惨的下场……是身败名裂,死不瞑目。

如果他早知道后面的一切,他不会端上那杯掺了药粉的茶。

但是这世界上没有如果。

……却有很多但是。

————————

“林安这狗东西,动作这样慢!”

李广宁端坐龙椅,心内焦躁不已。

“杜卿伤势严重,他却磨磨蹭蹭!当真可恶!”

“老奴这就派人再去催一趟。”

王礼说完,试探地问,“万岁,杜相的身子……看着却有些不妥似的。是不是该派人好生照顾着,万不能再闪失了?”

“是啊。这次,朕就不让他走了。王礼,你派人将朕寝宫内那一直空着的几间屋子腾出来,叫杜卿搬进去。”

“寝宫内?”王礼吃了一惊,“那几间屋子,陛下不是说妨碍您的清净,谁也不许住吗?之前徐妃一直想搬进去,最后连太后出马,您都没同意。这……杜相搬进去了,岂不是落人口舌?”

“这不一样。”李广宁声音有些落寞,“原本东宫时候,他就住在朕屋子的外面。一住就是七年,朕早就习惯了,谈不上妨碍清净。倒是这三年,朕独自住这么大间寝宫,还当真有些寂寞。”

这话说出来,王礼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谁不知道,陛下从不准人提起东宫旧事,尤其不能提杜相给他做侍郎的事情?谁要是多嘴,轻则鞭打一顿,重则逐出宫闱!

今日他竟然自己提起?难道,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王礼何等人也。伺候李广宁多年,早就成了人精。震惊过后,他就明白过来——只怕是这次杜相遇险,二人之间反而是峰回路转,有了转机。

“陛下,杜相昨日确实身陷险境。还好吉人自有天相,最终化险为夷。”

“吉人天相?”李广宁冷哼一声,“还不是一贯的不听话,自找的险境。要是听我的,早入宫中,还有这些事吗?别在朝堂上碍人的眼,谁会动他?”

“但是经过这次,想必今后杜大人必然更加能体谅陛下的苦心了。”

“……起码,他知道自己是对不住朕的。”

李广宁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说话时带着笑,连眼角眉梢都柔和了。

“他亲口说,对不住朕。说他从前做事不对,但今后,不会再让朕担忧了。”

王礼抽了一口气。他是旁观者清,老早就知道李广宁的死穴——无非是耿耿于怀杜玉章三年前想置他于死地,之后却若无其事,没有一点愧疚,更不要提什么悔改。叫陛下心里没有一点底,不知道现在杜玉章的驯顺到底是真心服软,还是蓄势而动,说不定哪天又毫无征兆地反水了?

只是,王礼清楚归清楚,却总觉得不太对劲。他从一开始就在李广宁身边,也认识杜玉章十年。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谁能够真的假象示人十年,却当真毫无破绽?

“既然杜相有了悔改之意,那以后……”

“以后,再说以后的。现在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李广宁瞥了王礼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意,“将你正经事都做了去!多上点心,不要让他刚搬进来就缺东少西。要是那帮狗奴才不知好歹,怠慢了他,你也脱不了干系!”

“是!奴才这就去!”

王礼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恰巧在殿外,就遇到了奉旨而来的林安。

“林安,今日陛下心情不错。只是关系到杜大人的事,你千万别乱说。那是陛下心里在意的人,要是哪句说错了,仔细你的小命!”

王礼本是好心提醒。哪知道林安脸色一下子变了。

“杜大人的事?不是找我来给他接骨头,怎么扯到别的事情了?”

“还不是那个郑太医!杜相是接了他的字条才去了悬壶巷。结果伤成这样,陛下当然大怒,一定会彻查到底。”

“陛下……怎么对这事情这样上心?”

“我方才对你说的,都白说了?”王礼嫌弃地啧舌,“不是说了?杜相,那是陛下在意的人——说不定,在意都说得轻了!那是宠眷最盛,天子心尖上的人物!”

……

林安跪在殿前,已经是汗流浃背。他哆哆嗦嗦抹了一把汗,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怎么能不慌?欺君,可是死罪!

最初他不过是迫于徐妃的淫威,将杜相的病情吐露给他。但是他没有对皇帝说谎,还能自我安慰这不算大错。

谁知道,林安第二天去太医院,就发现郑太医就失踪了。连所有的文书、档案,能够证明郑太医曾经存在的一切材料,也都不翼而飞!

林安哪能不知道,这就是杀人灭口?

他提心吊胆了几天,没听到下文,还以为事情了结了。可没想到,昨晚突然收到了徐妃送来的一箱金子,和一封信。

想到信上的内容,林安面如土色。徐妃竟然模仿郑太医笔迹,把杜玉章骗到悬壶巷,又找流氓来了个借刀杀人?

林安只盼着杜玉章没能从悬壶巷活着回来,到时候死无对证,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然,他也跟着一起死!

哪想到,杜玉章不但活着回来,陛下还亲自过问?事到如今,他已经有了把柄在徐妃身上。就算现在向皇帝告发徐妃,他也已经是欺君大罪了啊!

为今之计,想要保住性命,就只能按照徐妃所说——咬死杜玉章是欺君之罪,重病全都是伪装出来的!只要陛下震怒,将杜玉章赐死,他们就不必怕了!

“林安,你这废物!朕叫你查的事情,你现在还没有查清楚?”

李广宁一见到他,就厉声呵斥道,

“那个郑太医呢?将他给我找来!杜玉章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昨日他们要在悬壶巷见面?”

“陛下!郑太医他……他……”

林安心一横,按照徐妃的嘱咐说道,

“他早在半年前,就被逐出太医院了!根本现在没有这个人!”

“什么?”

李广宁吃了一惊。

“但杜玉章不是前不久才让他看了病,还给出药方?怎么可能?你当真查清楚了?”

“陛下,千真万确!这郑太医,就是因为贩售一种禁药才被逐出去的。这种药物,在乡野民间最为流行。吃了这药,再大量喝水,就会有重病症状出现,呕吐许多红色体液出来,仿佛呕血——民间愚夫愚妇,还有用这个药讹诈的,非常可恶!这药粉混了体液,最初与鲜血看不出区别。可时间一长,鲜血总会变成黑褐色,这东西直到干涸,却依然是鲜红的。太医院怎么能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所以发现之后,就将郑太医赶走了。现在,也不知他流落到哪里去了。”

“呕血的……药?”

李广宁的眼睛眯了起来,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咔嚓一声。那是李广宁将他手中茶杯,硬生生捏碎了!

“陛下!您的手!”

林安一声惊呼。

李广宁的手越握越紧,一块碎瓷片深深扎入掌心,一时血流如注。可李广宁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林安眼睁睁看着皇帝脸上凝出一丝冷笑。那双眼睛摄出冰冷的光,像是一匹孤狼,将要择人而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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