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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

某些思考的须臾中, 傅时画已经隐约预料到了这个答案。

又或者说,要猜到他本人所带有的独特性,并不复杂。

无非是“诱他入魔”、“他的性命”亦或者说“魔骨”这三个可能性。

如今, 答案最终, 落在了他的“魔骨”上。

相比起宁旧宿想要他身上的魔骨, 傅时画更错愕于,原来清弦道君早就知道他身上的秘密。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是登云梯初见之时,还是他见长生后, 才洞察了这一切?

而宁旧宿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他的魔骨呢?毕竟他与魔君有所联系, 想来早就知道他身上这一根魔骨的存在。而如果是他修为尚低的时候,他大可出手来夺。既然没有, 那么只剩下了两种结论。

要么是宁旧宿并非没有行动,只是每一次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被清弦道君拦了下来。

要么……是这魔骨需要在他的体内,被滋养成熟。

所有这些想法都在一瞬间迸发,傅时画无心深究,只再次俯身一拜,然后起身, 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于是在锁关楼的九曲回廊外探头探脑, 试图询问一二的弟子们, 便又看到了风一般呼啸而出的大师兄。

“大师兄——”有人试图喊住他。

然而素来随性却也随和的傅时画却连一瞬的停顿都没有, 几乎是瞬息间便已经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大师兄当年登梅梢雪巅的时候,御剑的速度也不过如此吧?”有人喃喃道:“我……我还差得远啊。”

也有人试图踏入九曲回廊,去问问掌门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否要紧,他们这些留在御素阁中的弟子们, 又是否要做些什么准备。

然而才踏上那回廊的第一步,他就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阻力,让他不得再寸进!

那弟子脸色骤白,闷哼一声,急急后退几步,再按着胸膛咳嗽了起来。

“都别过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急急呵退了欲要上前一探究竟的其他同门:“许是掌门尊上闭关正到了要紧的时候,连九曲回廊都已经不容踏足了,去通知一声其他不在的同门,近来不要靠近这边。”

傅时画并不知道这一时片刻之间,锁关楼前的外阁广场上,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便是知晓,恐怕也不能揣摩透清弦道君布下如此结界的用意。

他只是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小楼之上,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想要取魔骨,当然有且只有一种办法。

傅时画沉默片刻,将上衣解开,露出了肌肉分明的身体。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顺着自己的肋骨的位置,一根一根数了下去,直到停留在了记忆中的那个位置。

肋骨随着他的呼吸,在肌肉下轻轻起伏。

如果仔细,再仔细地去观察他的肌肉纹理,皮肤表层,也还是能看到在他的手指停留的位置,那白皙的肌肤上,细微的、曾经被血淋淋地划开的痕迹。

那根魔骨静静地蛰伏在他的体内,随着他鲜活的生命而存在,甚至已经成了组成他躯壳生命的一部分。

傅时画的手指修长漂亮,如此吞吐出最精纯凌厉的剑气时,也显得像是最冰冷精致的刀。

而现在,他要将这一部分,挖出来。

剑气如刀,手指如刀柄,瞬间没入血肉。

青年的脸色倏而惨白,他的手指划动,额头已经因为太过巨大的痛楚而有了汗珠渗出,他的手却依然稳定,脸上却依然面无表情。

划开皮肉太过简单,这样的疼在过去,他早已遭受过太多次。

但下一步,是硬生生将自己的骨头碎开,再将那一截魔骨取出来。

他的手指在一片残忍的血色中,捏住了那根魔骨的一端。

再重重一捏。

骨肉碎裂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

虞绒绒从未见过如此浓厚的魔气。

一位感受到死亡威胁的魔君,一位已经统治了魔域这么就的魔君,究竟能在濒死的时候,迸发出怎样的力量。

这个问题,放眼天下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回答。

而虞绒绒却在亲眼目睹。

或者说,面对。

祖坟中的打斗之声如此剧烈,持续了如此之久,早就引起了驻守魔窟的魔族长老的注意。

然而那些魔族长老在向魔窟最深处奔赴的过程中,却倏而感觉到了乏力。

那几位长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眼中的骇然与不解。

但下一刻,他们就看到了自己周身的魔气,并非平白消失,而是仿佛在被抽走。

空气中甚至因为太过浓郁的抽取而浮现了丝丝缕缕的黑线。

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些黑线并不完全来源于他们身上。

更多的,则是自他们的身后蔓延而来。

掌权这么多年,早已足够老魔君给所有亲信、长老的身上,都种下汲取的种子,以待他在虚弱之时所用!

漫天的魔气倒卷而来,魔君看到了虞绒绒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不由得扬声大笑了起来:“小辈,若是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打败我,未免也太天真了!我一人衰弱又如何,魔族上下,都是我的养料!要知道……”

他的声音与笑突然戛然而止。

祖坟的入口很小,小到只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过。

那么要封住这样一个入口,对一位大阵师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事情。

所以虞绒绒在短暂的错愕后,甚至身形都没有动,依然举笔悬于老魔君面前,只是抬起了另一只手,向着入口的方向一划一点,那一处入口便被密不透风的符意彻底凝住!

汹涌而来的魔气被挡在那一处符阵之后,很快就凝聚成了比老魔君周身还要更加浓郁的浓黑!

老魔君的目光一缩,他看向了那处符阵,再缓缓看向虞绒绒:“普通的阵法是无法隔绝魔气的,你怎么会我魔族的逆转封魔之法?”

“那便要去问您的好儿子宗狄了。他看起来……早就知道您对他和魔族做了什么,并且对此有所防范。”虞绒绒扬起了一抹笑容,在老魔君慢慢睁大的眼中,继续道:“对了,他并非是自学的,也并非是哪一位支持他的长老教给他的。让他学会这一招的人,是他的兄长。”

虞绒绒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占据一个位置太久,掌握权力太久,总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尤其是……自己的子嗣。”

方才吸食的魔气并不足以撑起魔君想要施展的术法,他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你用魔族的法术,难道没有想过后果吗?”

虞绒绒大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怎么来这里的?当然是因为我身上有魔印,连魔印我都不在乎,我又会在乎什么用了魔族法术的后果?”

说话间,她所封住的那些汹涌魔气之中,已经开始有面容隐约浮凸出来,显然是那些踉跄惊惶的魔族长老们,到底紧赶慢赶到了此处!

如果虞绒绒方才的一眼没有出错,她甚至看到了与宗狄有些相像的面孔,想来便是老魔君的某位子嗣,又或者……许多位对魔君之位早有图谋、明争暗斗的子嗣们。

将魔君困在一方阵中,已经用了虞绒绒毕生之学,她面上看似轻松,其实早已倾尽全力,又哪里能容其他魔族再来扰乱战局!

所以在老魔君开口之前,虞绒绒已经倏而提高了声线:“魔君已经衰弱,实力不复昔日十之七八!你们难道不想取而代之吗?!”

她这话一出,原本正在猛烈冲击门口封印的所有动作,竟然真的一滞。

老魔君怒极,大声喝道:“混账东西们!还不快来救我!休要听她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们的眼睛看得很清楚!”虞绒绒声音更大,她边说,一只手已经在虚空中一抓,缭绕在老魔君周身的魔气已经被困住他的阵彻底粉碎,那些符线再向他的身躯逼近,竟是几乎肉眼可见地彻底限制住了老魔君的所有动作!

漫天都是碧色的血,虞绒绒的衣袖,手臂,甚至脸上,都沾染了数不尽的碧色,但她却根本毫不在意,而是俯身捡起了脚下之物。

“你们何时从魔君的口中听到过‘救’这个字?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虞绒绒手中见画的剑气已经暴涨,吞吐出了无双睥睨的剑气,她长发翻飞,大笑道:“你们难道甘愿再做千万年的皇子,不想今天就登上魔君之位,坐上黑玉王座吗?!”

魔君头颅与身躯之间的联系并未彻底切断,他似是感受到了自己力量的一丝一丝被剥离,被虞绒绒提着的头颅终于缓慢地、最后眨了一下眼睛。

她胸膛起伏,显然也几乎力竭,甚至那处封住了入口的封印之阵也早就衰竭。

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线分明温和,却已经带了浓浓的警告之意。

天地异象总是伴随着巨大的能量。

简直好像是在加速自己被气死。

老魔君确实不会就这样死去。

震慑只是短暂的。

有什么东西轻巧落地的声音,再骨碌碌滚了出去。

……

虞绒绒只觉得好笑:“你想对那些正在践踏蚕食你的后辈子嗣们留下什么话?……轻点?疼?”

然而此时此刻,所有人都骇然看着面前的这一幕,看着自己心目中分明不可一世的老魔君的倒下,看着他的头颅像是玩物一样被提在少女手里,看着满身碧色之血的少女站在血泊之中,再冷冷地看过来一眼。

老魔君的意识已经模糊,却下意识“嗯?”了一声。

她的掌中已经开始凝聚棋阵,口中却带着漫不经心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难道以为你们的魔君陛下只是被砍掉头颅就会死吗?若是想要夺权,还不趁现在来将他彻底蚕食?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们吗?”

想通此节,老魔君怒吼一声,竟是不顾符线凌厉,拼着断手断脚之痛,也要将面前过分巧舌如簧的少女撕碎!

魔族祖坟之中,嘈杂混乱一片。

旋即便重新投身于魔君残余力量的撕扯与争夺之中。

又有谁敢在这种时候,再向前一步。

自魔域去往修真域,当然不是一步便能踏出的。

这样的力量,足以支撑她再将两界的通道重开一次!

虞绒绒近乎煽动的话语声落下的几乎同一瞬间,入口处的封印已经彻底被破开,一直被困于门外的那些汹涌的魔气终于涌了进来,灌注入了那一具已经没有了头颅的身躯之中!

虞绒绒眯了眯眼,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对了,你不是想知道我究竟从何而来吗?”

封印外的人那一瞬间的停顿已经足够说明太多事情,便是他的子嗣们不动,那些平素里看起来忠于他的长老们怎么会也不动?!

剑锋没入血肉,撕开奔腾的魔气的防御,几乎蛮横地砍开了动脉与喉管,骨骼碎裂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奔涌的血声中,直至他的头颅与脖颈彻底分离。

他觉得自己用最后的力气和虞绒绒对话,实在非常不明智。

这可真是巧了,她竟然就这样直接落在了琼竹派中,看起来好巧不巧,也真的确实就用了七日七夜的时间。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在磨剑,打算一剑砍了宁旧宿,再杀穿琼竹派呀?

剑气已经摒弃了所有的剑式,就这样最是平平无奇,也最是倾尽全力地横扫了过来!

倘若是这一世的她就这样死去,引得傅时画再次入魔,以他的性子,说不定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无数魔族一拥而上向魔君的同时,也有人带着些迟疑地看向虞绒绒。

魔气充盈他躯壳的同一瞬间,仿佛已经带来了无尽的生命力。

他匍匐向前,想要撑起身体。

却听虞绒绒轻轻一挑眉,笑容里竟然带了些恶劣,颇为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我从你的祖坟中来啊。”

那么会是谁,因为什么,而在她身上留下了这样的印记呢?

傅时画一定很担心她吧?

老魔君:“……”

魔君万万没想到直到这个时候,她还在这样提防自己,不由得也是一愣,再无比沙哑地笑了起来:“老夫英勇一世,最后连一句遗言都没能留给后辈,如今想要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居然也得不到吗?”

他身形一矮。

然而剑光却比他更快。

魔君的头颅。

虞绒绒早已后掠,就在魔族的这一迟疑间,她掌中的阵已经大成。

魔君将陨,魔域天地恸哭,魔窟之外,天色早已变成了猩红的血色,无数魔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震惊地望着天空,再本能地看向魔宫的方向,希望能有魔使来解释这一切。

虞绒绒就这样拎着老魔君还未闭上双眼的头颅,一步迈过!

虞绒绒心中大为震惊,第一反应居然想到了傅时画,心道莫不是前一世入魔的傅时画居然这么疯吧?!

一只脚突然重重地跺在了他的肩头,将他硬生生地踩了下去!

黑暗快要到尽头,有微光穿透暗色,隐约有嘈杂之声从光亮外响起,虞绒绒清晰地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声音。

入口的阵破,汹涌的魔气呼啸而去,天地异象所带来的能量,自然也随之而来。

——直至虞绒绒的身侧。

她转念又觉得不可能,或许她对于傅时画来说,是有一些特别的意义,他会为了救她而不顾自己受罚,数次试图劈开不渡湖,但也在得知了她的死讯后,戛然而止。

虞绒绒深知这一点。

便是没有了头颅,没有的双目,他也能感受到,那样的力道,并非方才与他打斗的少女!

但上一世,以他们之间那几乎可以称之为无的交集……她无论如何都觉得不会。

天翻地覆般的黑暗之中,魔君倏而开口道:“你身上的魔印,我在古籍残卷里见过一次。这样的魔印,要以一整个种族作为陪葬,集天怒人怨于己身,才能重启天地,有逆转时空之力。你究竟……从何而来?”

彼时她可以用臭棋篓子的留下的棋阵与自己的破境之力,硬生生撕开一条回到修真域的路,此时此刻,当然也可以。

碧色的血流淌了一地。

“——宁旧宿,我要将你所有的所行所为都告知天下!”

有魔族眼睁睁看着虞绒绒跑了,怒喝一声,怒骂几句,仿佛这样就算是已经挽回了魔族的面子。

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也早已被分化收买,只等他寿数尽了,再去投奔下一任年轻的魔君!

她似乎听到了一片惊呼声,又听到了燕夫人的怒叱。

棋局幻象起,黑白棋子有如实质般出现在她的面前,再迸发出了盛大的光!

紧接着是宁无量有些紧张的声音:“阿爹,你要做什么?你不要过来!”

倘若,她是说倘若。

她心中心绪万千,表面却带着一丝嘲讽,将魔君的头颅提到了自己面前:“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你毕竟不是人。”

他在嘶吼与挣扎之中,符线已经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躯壳之中,几乎将他的手臂与腿都彻底切割开来。

“天地之间,谁人不是棋子?”虞绒绒的声音却很平静:“又有何惧?”

直至被虞绒绒抬脚踩住。

宁旧宿好似停住了脚步,也好似没有,他有些气定神闲地朗声道:“虞师侄先我一步下了诛魔台,我都已经出来了,她却没有,这还不够说明一些事情吗?却不知夫人……又有什么话要说呢?”

他深吸一口气,到底有些不甘心:“你就不怕……你不过是魔神复活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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