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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渊帝仰着下巴, 舒展双臂站在阳光之下。

侍从与宫女们环绕他的身边,为他身上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袍抚平最后一道褶皱,捋顺最后一缕流苏, 再将各种华贵的饰品带在他的身上。

他的面前是一面巨大的水镜。那水镜做得与寻常镜子并无什么区别, 此刻也只是倒映出了昭渊帝广袖高冠威严肃正的身影, 再让他对上了镜子中自己的那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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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最后一遍问自己,是否真的要这么做。

是否要……在此刻,穿过这面水镜, 或许有去无回, 也或许就此成就自己一直以来的雄心与梦想。

侍从将最后一面玉珏挂在他的腰间,再弓腰退下, 于是偌大的庭院之中,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无人知道这位帝王陛下在这个实在普通的午后, 为何要突然换上这一身最为贵重的朝服,便是去祭祖祭天之时……不,哪怕是彼时登基之时,他之所身着,恐怕才能与此刻相提并论。

侍从心中或许有好奇, 有不解, 但宫城这种地方, 最容不下的, 就是好奇,所以没有人问出半个字来,便如无人敢去猜君心。

却有一袭黑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回廊的阴影之中,又或许, 他从头到尾都在那里,只是无人发觉。

此刻见昭渊帝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他才缓步而出,停在了昭渊帝几步之遥的侧后方,缓缓开口道:“陛下可是犹豫了?”

“期盼了这许多年的事情,眼看近在眼前,说心底没有怯意与迟疑,也是不可能的。朕……到底不过凡人尔尔。”昭渊帝沉声应道。

“但跨出这一步,陛下就可以不是了。”黑袍的声音有些喑哑,明显也已经不年轻了。赫然便是大崖王朝的那位德高望重的国师。

他分明依然是人类之躯,体内也没有任何一丝道元流转,却竟然在劝说昭渊帝去行险事,甚至……改变自己的种族。

“到底非我所愿。”昭渊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欲成仙,仙不容我。我不欲成魔,便只有此路可走。朕,别无选择。”

但旋即,他的声音中,便已经一扫此前游移与疲态,周身也重新有了一朝之帝君所应有的睥睨龙气:“既然别无选择,又已经选择,朕也自然,退无可退!朕要这天下归顺,要这四海八荒都是我大崖王朝的疆域,而非如今七零八落之貌,便只有这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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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宫墙环绕,重重叠叠,深宫寂静。

但他的目光,却分明越过了所有这些桎梏,看向了更遥远的彼方,看过了整个王朝所有的疆土,穿过那些风与花,那些雪与月,掠过百姓的笑颜与愁容,看过北疆的落雪与风沙,再见到南域的水暖与绿意。

他或许还在这样的一眼中,寥寥回顾了自己的一生。

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看着他长大,再看他天生道脉,好似恰恰要将他深埋心底的那些雄心欲.念重新引起。

——他曾于古籍中读到,若亲生血脉为天生道脉时,或许可以夺舍之法,让自己迈上修真之路,再寻长生。

彼时他心神摇曳,却又偏偏在旁边看到了熟悉的字迹标注,那字迹,赫然竟是大崖王朝的开国皇帝。

就连与修真门派们定下了如此苛刻约定法则的开国先祖,竟然……也曾经为此法驻足吗?

他也曾责令自己不可违背约定,不可违背祖训。可偏偏,他的血脉,恰好是天生道脉。

欲.念这一起,便如烈火燎原,轰然不可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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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辗转反侧,也曾于心不忍,但最后,他依然认为这是天意。

即是天意,他本就应顺应本心,再顺天意。

本心,是一位帝王与生俱来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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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引他们为傲,而他们既然是大崖王朝的子民,又生于帝王家,与生俱来便应该有该承担的责任。

能为大崖王朝的疆域扩张献上自己的生命,也当是他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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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后来傅时画几入国库,为所欲为,他自然知晓,却也一笑了之。

就当是补偿吧。

他如是想着。

虽然再未谋面,但清弦道君时而也会有只字片语传来,譬如他何时筑基,何时合道,又何时夫唯道,结金丹,凝元婴。

这是他最优秀的孩子,也是他最骄傲的孩子。

而现在,他终于要去他的身边,再……去夺舍他的身躯,以他体内的那根魔骨之髓,控制魔神,再达成自己这些年来的夙愿。

“陛下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不成功,便成仁。”黑袍国师撩袍跪地,长叩首于地,唤回了昭渊帝的思绪,朗声道:“老臣愿见证陛下成立不朽大业!”

“这些年来,也只有你明白朕的心思。”昭渊帝微微侧首,看向跪于自己身后的老臣:“若我一去不回,老二……便靠你辅佐了。”

言罢,他再肃衣冠,一步踏入了水镜之中。

水镜的另一侧,在悲渊海侧,一隅连断山青宗都不知道的山坳之中。

落地之时,满山的法阵被惊动,悄然浮现出了古老却深深镌刻其上的法阵。

夺舍法阵。

……

悲渊海中,锤声不断,海浪涌动的水色里,竟是真的已经有一条锁链随波而动,失去了法力的支撑,显露出了岁月的痕迹,在海水的冲刷下,缓缓坍塌倾圮,化作海中的碎屑齑粉。

贯穿的伤口裸露出来,疗愈法阵的阵意不断,虽然难以真正就这样治愈如此经年可怖的伤口,却也至少能减缓太多痛苦。

谢琉的眼瞳之色变得更浅了一些,那根被砸断了的锁链恰好是他的右手,于是有骨骼之声自他身上响起,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要怎样弯曲手臂,却还是忍着难以言喻的痛,将手臂一寸一寸地,曲了回来。

然后,他用自己尚自血肉模糊的手,回抱住了怀中的云璃,将她紧紧地扣在了怀里。

这一刻,好似纵使魔神在前,也与他无关。

悲渊海大阵已经被如此之多的魔兽群冲了个七零八落,若非谢琉在此,恐怕早就有无数魔兽自断山青宗的岸边冒头,但此刻,既然虞绒绒来了,便是碎成了残渣的阵,她也能想办法让断阵重续。

海中的血腥味道更浓,汹涌的魔兽撞到了南墙也不会停歇,只是在以鲜血涂抹魔神这样上前走来的背景。

在终于抬眼看向魔神的这一瞬,虞绒绒觉得自己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随着他的话语,那名魔使倏而消失。

他的手极美,便是隔着深海,也可以看到那双白如瓷器,毫无一丝瑕疵的手的轮廓。

“我不是一个喜欢重复说过的话的人。也不太喜欢解释。”魔神转过头,扫了那名魔使一眼:“不过,如果听不懂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让你们更懂一些。”

“一个人身上,有我要的魔髓。一个人身上,有我好奇的魔印。”他心情显然极好:“我本以为要由我去寻你们,你们竟然自己站在了这里,实在是省事极了。”

魔神果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好似兴致颇佳,竟有闲心回复了她:“男女都不过是一具皮相,重要的是——我,是我。”

置身于海中的时候,海已经殷红。

但他竟然就这样毫无惧色地施施然迎着那些虚幻可怖的魔魂与两岸喷火的花而去。

花火几乎要吞噬他的身影,却掩不住他张狂兴奋的笑声。

三师姐很是想了想:“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张面具上的图案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甚至见过那只眼睛向她一眨时的模样。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在极度的紧张之后,虞绒绒又觉得这和第一次与魔君碰面的时候,好似也无甚差别。

脚踩在海面之上,此刻已经没有人觉得自己的脚下是海,与其说是海,不如说更像是……血河。

“妈耶,这是男是女啊到底?”三师姐甩了甩因为抡了太久大锤而有些酸涩的手腕,忍不住吐槽了一声。

“且让我来毒化你们!”

这一刻,就连连绵不绝的抡锤声,都停滞了一瞬。

他看着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与动辄便要浮尸千里的魔神对话的三师姐,再看着她在点头后,神色平淡地再重新抡起了大锤,突然觉得,小楼中人……果然是深不可测。

天下苍生,与他何关?

他的声音自远海而来,分明距离他们还有十足的距离,可声音却极其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耳中,好似就在自己的耳边呢喃。

什么意思?他们追随、并愿意为之献出一切的魔神,原来竟然……并不是来带领他们走出魔域,再成为这片大陆的主人的吗?

她竟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就连阙风掌门都忍不住眯了眯眼,手中的剑一紧。

她咬牙,举笔便要再起符,身后却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六师弟:“……”

“我不去寻血河,血河却向我而来。”黄衣青年面露奇特的快意与欣慰,甚至大为赞赏地看了魔神一眼,好似在夸奖他的懂事:“甚好,甚好。我不入血河,谁入血河。”

魔神的话确实很有意思。

如同此刻。

他边说,边张开了双手。

面具分明是死物,但绘制于上面的那一只奇特的眼睛,好似又向她,眨了一下。

虞绒绒眼瞳一凝,再与傅时画对视一眼,显然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却听魔神轻笑一声,道:“抱歉,不太喜欢在海中打架。不过,既然到底被尊为一声魔神,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就让魔魂血河也晒晒太阳吧。”

便如沧海变桑田,如此深海中,倏而有了光线,长久没有见过真正光芒的谢琉情不自禁闭上了眼,再被云璃用双手遮住了眼睛。

其余的魔使哪里还敢再多说半句话,只恨此处乃是深海之中,想要跪伏在地都无处可跪,只得更深地弯下了腰。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挑破这天,再寻长生。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几乎没有人能听懂他的意思,但下一瞬,众人两侧,已经有了燃烧的花朵,而此刻分明已经可以称之为血海的魔魂血河上,也开始有了模糊虚幻的影子浮现出来!

反而是他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追随在魔神身后的黑衣魔使们也面面相觑,茫然无措,很是不敢相信般,消化着魔神话语中的意味。

现实已经足够证明魔神的话语,但依然有魔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哑声问道:“魔神大人……所说是为合意?难道我等这些年来所做,有什么冒犯到了您的地方吗?又或者说……还不够?”

一锤落下。

老吕师兄倒吸一口冷气:“卧槽,这么多的吗?!”

守在岸边的断山青宗中人愕然地看着海面的下降,再降,直至仿若成了深渊血红之海,再露出了海中的那些人,可怖而不见天际的铁锁,与浩瀚如海般的魔兽群的身影。

六师弟面露紧张之色,恨不得扑上去捂住她的嘴,却已经为时已晚。

海水下落,悲渊海大阵的那些本应又海水维持的符线们也更加脆弱,虞绒绒手指微动,符意再起,竟是依然硬生生将还在汹涌向前的魔兽继续挡在了阵前!

各门派支援的弟子们也已经陆续自剑舟而下,再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为如此之多、好似足以淹没整个大陆的魔兽数量而震惊,还是为竟然真的能面见到传说中的魔神本尊而惊愕。

有漆黑的魔气在他的掌心凝结,深海竟是在他的手掌中,一寸寸向下降去!

魔神笑意盎然地转过头来,重新看向了虞绒绒和傅时画的方向。

他、他甚至难道真的并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虞绒绒的心底一时之间,竟然只能感慨出这两个字。

他看起来实在有些病恹恹,身子骨消瘦单薄,这样向前走几步,就让人担心魔兽群会不会转瞬就将他彻底吞噬。

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就觉得这对话哪里都很离谱,又哪里都很合理。

“我本孑然,哪来什么子民。”魔神竟然回应了她:“天下苍生,与我何关?”

不,不能说是消失,他的衣袍分明在飘荡在海中,随着水流扭曲成奇特的形状,但其中的那具身躯却已经没了踪迹。

所以她的手已经重新握紧了见画,再吞吐出三丈剑气,语带嘲讽道:“看来魔神……也并不多么爱自己的子民。”

就好似这一场见面本就是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符能杀魔兽,魔魂却毕竟只是一片虚幻,她哪里能拦得住!

念及至此,六师弟的神色也镇定了下来,再俯身握住了锁链,展开了屏障。

疯子……

他成魔,是他的事情,有多少人因他而成魔,又与他何关?他不自诩为众魔之主,自然也不会去在意魔族……亦或是魔兽们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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