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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王 第96章

作者:水千丞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6-17 04:23:03

那日,燕思空还是兑现了和封野在两湖军营中的承诺,温上一壶好久,相对而坐,将自己那漂泊的十年向封野坦白。

他几乎袒露了所有,包括这些年他做过什么、去过哪里、经历过哪些,又打算如何向葛钟、韩兆兴和谢忠仁复仇。但有两点他终究还是隐瞒了,一是他和佘准设计,策动梁王谋反,二是元南聿。

当年他不愿意让封野知道元南聿的存在,是出于想要独占封野的私心,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要解释起来定然是大费口舌,而且,也完全没有必要了。

更重要的是,人有一种步入绝境就想豁出去的心理,如果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封野,他一定会忍不住把万阳公主的事也说出来,今天无论是他,还是封野,都承担了太多,封野需要大量的心力去重新认识、接纳他,俩人之间好不容易刚刚有所缓和,他说不出口,他知道他应该说出来,可他说不出口。

封野看着燕思空的眼神,又是讶异又是心疼,他想象中的燕思空并非是这般模样,毕竟重逢后的燕思空,确实不是这般模样,可现在他才看到真正的燕思空,通过那双深邃的眼眸,看到了他深不见底的野心和刻骨的仇恨。

而他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燕思空,已如毒药般渗入了他的骨髓,致命却难以自拔。

燕思空几杯酒下肚,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封野用长着后茧的指腹轻抹他的泪水,却不知能说什么,他遭受的苦楚,岂是三言两语可以抚慰。

燕思空仰首干了杯中酒,皱着脸,忍过那阵辛辣,道:“我说完了,到你了。”

“你想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

燕思空摸了摸封野的脸,轻轻“嗯”了一声。

封野沉静片刻,低声道:“我大哥是个智勇双全的将领,他本可以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代名将,但他有一个缺点,不,也许不该称为缺点,但却是为将者的大忌,他太讲究仁德。”

燕思空静静地看着他。

“他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军纪严谨,奖罚分明,体恤下士,他熟读孔孟,非常重诚信。”封野叹道,“认为‘君子不重则不威’,‘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丈夫当‘言必信、行必果’,他把这些施于兵法,有着自成一派的用兵之道,他是除父亲外我最敬重的人。”

燕思空沉默着,他已经猜到封猎因何殒命了。

“他带的将士,对他忠心耿耿,舍身忘死,大都是重情重义的好男儿,可父亲也多次提醒他,以德服人可服人,以利服人亦可服人,要因人制宜,蜂虿(读chai)有毒,况乎人也?”封野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他握紧了酒盅,狠狠灌了一口,龇起森白的獠牙,沉声道,“他的下属在重利之下背叛了他,瓦剌诈降,多名将士提醒他可能有诈,但他相信了那个叛徒,也相信了瓦剌诈降的将领,结果……中了埋伏。”

燕思空握住了封野的手。

封野也反手紧紧与他交握,他咬紧了牙关,眸中迸射出烈烈燃烧的凶狠:“瓦剌以我大哥要挟父亲,我大哥浴血奋战,几次突围不成,便自刎了,他宁死不愿父亲为他屈从于蛮夷。”他眼圈逐渐赤红,血一般赤红,身体开始颤抖,“那帮狗贼,拖着我大哥的尸首前来挑衅……”

燕思空看着封野惨白的、扭曲的面容,一时心痛难当,甚至后悔要封野揭开这倒疤,因为他知道至亲被害有多痛,但凡尝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父亲知道必有伏兵,强忍剧痛,不允任何人出营追击,那是……他的、他的儿子呀。”封野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那年,我十四岁,父亲尚未让我独自带兵,我偷了他的令牌,召集了忠于大哥的几百死士,冒死追了出去,一箭射死了敌方将领,趁他们混乱,浴血杀出重围,抢回了我大哥的尸首。”

燕思空轻声道:“那一战,‘小狼王’之名响彻天下,我也是那时复又听到你的消息。”

封野用力抹掉了将要坠落的泪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俩人紧握的手,哽咽道:“父亲打了我五十军棍,我在塌上趴了两个月……但若能换回我大哥的命,叫我去死也义不容辞。”

燕思空理了理他垂落的发丝,轻声道:“封野,你是好样的,封家男儿各个都是好样的,你大哥赤胆忠心,虽死犹荣。”

封野用力点点头:“我常常想,父亲将我送回京师,也是为了让我远离沙场吧,他怕我年轻气盛,重蹈大哥的覆辙。”

“你明白靖远王的苦心就好,他只有你一个人儿子了。”燕思空叹道,“何况你性情冲动,总是冒险,我不知劝过你多少次了,我也很担心你啊。”

封野抿了抿唇:“有时我也自省,可我更怕错失战机,宁愿冒险一试。”

“你大哥带兵有得有失,你亦如此,你还未必有他的冷静稳重。”燕思空抬起封野的下巴,“封野,我们都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起活下去,活到最后,好吗。”

封野抓住他的手,勉强一笑:“你还说我,你也是刀尖上行走,又比我好上几分?只不过是见不着血腥罢了。”

燕思空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说得在理。”

封野重新为俩人斟上酒,举起杯,正色道:“空儿,我说过,你要报仇,我会帮你,谢忠仁为祸天下已久,人人得而诛之,能为民除害,我当仁不让,但是,你绝不可再欺瞒我。”

“我……”燕思空看着封野正气凛然的双眸,饶是再善于做戏,想到万阳公主之事,也心虚得开始目光闪烁,可他现在无法开口,至少不能是今日。

“空儿?”封野皱眉看着他。

燕思空苦笑道:“我已习惯了欺瞒,我能活到现在,便是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我怕让你失望。”

“你不相信我吗?”封野盯着燕思空的眼睛。

“你是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人。”燕思空认真而诚挚地说,“只是,只是,我不敢把我的仇恨交给其他人,它们太重了。”

“我担得起。”封野拍了拍燕思空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它们重逾千金,我更与你一起担,绝不再让你独自承受。”

燕思空轻轻颤抖着:“封野,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怎么回报?”

封野笑着捏了捏燕思空的鼻子:“用一辈子回报吧。”

燕思空搂住了封野的脖子,封野展臂环抱住他的腰,俩人紧紧相拥。

他们彻夜未眠,燕思空对封野讲了他的计划,谢忠仁一个阉人,之所以得势,全赖昭武帝的宠信,要让谢忠仁和庞大的阉党瓦解,归根结底在皇帝身上。

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换个皇帝,比如陈霂登基,二是让谢忠仁失去圣眷,昭武帝常年沉溺酒色,身体虚耗,定不会长寿,但司命之事只能凭天,凡人难以企望,况且陈霂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所以这两条路燕思空定然要并行。一要保陈霂登上皇位,不仅能为自己报仇,更能整顿朝纲、肃清宇内,复兴大晟江山,解救黎民百姓,二要一步步摧毁昭武帝对谢忠仁的宠信。

王生声一案昭武帝尚不会怪罪谢忠仁,但葛钟乃谢忠仁一手提拔,燕思空伪造的葛钟通敌信件中也多次提及会说服谢忠仁辅助梁王,虽然谢忠仁老泪纵横地向昭武帝哭诉葛钟是含血喷人、异想天开,自己无端受累,但面对大臣们或含沙射影、或呼名叫阵的诤谏,他又赖不掉自己提拔葛钟一事,令昭武帝已对他不满。

燕思空已经不动声色地连折了谢忠仁两员大将——一个内阁次辅大学士,一个两湖总督封疆大吏,反观自己,取信太子,连获战功,升任吏部文选司主事,还亲手将不共戴天的仇人送上了断头台,目前可谓是大获全胜,而谢忠仁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当然,燕思空并不敢掉以轻心,谢忠仁根深势大,不能轻易动摇,若没有颜子廉的士族一派趁机弹劾、施压,光凭他自己是达不到这般目的的,他还是太弱小。

封野听完燕思空的计划,只觉汗毛倒竖,一面觉得这样的人竟就安睡自己枕边,实在匪夷所思,一面又庆幸自己不是燕思空的敌人,他从前只觉得燕思空聪明,现在觉得燕思空多智近妖。此时,他也开始感到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将阉贼斩于马下:“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说。”

“贤妃娘娘受陛下敬爱,虽不如文贵妃那般受宠,但也从未怠慢。”

封野点点头:“我懂了。”

燕思空让封野去求他姑母,吹昭武帝的枕边风,一则拥立太子,二则一点点瓦解昭武帝对谢忠仁的喜爱,昭武帝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心思薄弱,正是离间之计的上好人选。他拉着封野的手,郑重说道:“封野,谢谢你。”

封野勾唇一笑:“我也不全是为你,我少时便有建功立业,救国救民的宏志,既然现在不能投身沙场,那便从铲除奸佞开始吧。”

俩人相视一笑,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十一年前的广宁马场之上,那挥剑立誓,要安内攘外、万古流芳的少年。

96

因为在吏部受到冷落,太过清闲,燕思空有了很多空余的时间,封野便尽量多地留在京中,俩人几乎日日见面,几乎夜夜缠绵。

向封野袒露了自己后,燕思空终于不用再处处伪装,多年以来,伪装仿佛已成了他的一层外皮、一副铠甲,是他赖以自保的东西,若要剥离,定然血肉模糊,但同时也让他快要忘记真实的自己。终于,在封野面前,他可以将那伪装破开些许,得以在真实的空气中喘息,那样的痛快是难以形容的。

而封野也不再有所猜忌,可以放下芥蒂,接受真正的燕思空,俩人共谋事宜,竟比从前还要多了几分默契。

燕思空虽然暂时在吏部不得志,但他并不着急,去衙门的时候,就拼命阅览往年的公文卷宗,他先将晟朝自开国皇帝至今所有吏部的年鉴案卷都粗览了一遍,他记忆力惊人,但凡看过,至少记个七七八八,然后,再着重研究昭武帝和先帝时期的案卷,结合他在翰林院时看过的公文奏章等,两朝官员在人事上发生的大小事他在心里都有了谱。谁与谁一个派系,谁与谁有恩有过,谁可能受过贿,谁可能报过私仇,谁是真正秉公无私,谁又粉饰过太平、隐藏过污秽,都能从这纸堆里找到蛛丝马迹,只要深究,多半能钓出大鱼,他也悄悄掌握了几个人的把柄。

燕思空在等待一个契机,这契机最快的可能是他的赐婚,慢一些的便是明年春天那六年一度的京察大计,有了这个契机,他才有可能干掉几个吏部的阉党,真正接触属于文选司的权利。

京察大计本是燕思空最为期待的一次政治盛宴,可一想到赐婚,他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他就像等待秋后问斩的死囚,担忧着封野知道亲事之后的反应,却又难以启齿,毕竟,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燕思空想到此,轻轻叹了一口气,突然,他的后背被猛戳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见封野笑看着他:“想什么呢,我靠近你都没发现。”

燕思空挑了挑眉:“世子武功高深,若是有意不让我发现,我如何能发现。”

封野凑上来:“又叫我世子了,是不是想让我亲你?”

燕思空笑道:“是。”

封野环住他的腰,将唇贴上他柔软的唇瓣,轻柔地吮吻。

燕思空倚向身后宽厚的怀抱,低笑道:“你不是前两天刚去景山大营,怎么又回来了 。”

“天冷了,总想抱着你,暖和。”封野收紧了胳膊,“再者,我爹还没有消息,我在营中寝食难安,赵将军让我回来休息。”

燕思空轻轻握住封野的手:“别怕,靖远王一定会胜。”

封野点点头,将下巴垫在了燕思空的肩膀上:“你呢,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来去根本无人在意。”燕思空无奈笑道,“他们巴不得我日日不出现呢。”

“沉住气。”

燕思空笑道:“放心吧,我等了这么多年,又怎会急于一时。”

“明天春天便是京察大计。”

燕思空点点头:“那是个好时机,老师急着将我安插进吏部,肯定也是为了明年的京察大计。对了,贤妃娘娘那里……”

“放心,我早已同她说了,但我身为外臣,不便频繁进宫,下次见她,要等到春节了。”

“嗯,也许……”

“什么?”

“我为太子讲学,倒是能时常出入后宫,若惠妃娘娘与贤妃娘娘有所来往,那你与贤妃娘娘传话便更方便。”

“我会写一封信,令惠妃娘娘转交给姑母,姑母仅生有公主,若能笼络太子,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确是如此。”

封野用脸颊蹭了蹭燕思空的,“我听闻,太子对你非常倚重。”

燕思空笑笑:“我已得到太子的信任与依赖,我定会助他登上皇位,重现我大晟的太平盛世。”

“哦,届时你与他君圣臣贤,风飞云会,定会被后世载于史书,成就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封野的口气酸溜溜的。

燕思空噗嗤一笑:“怎么,这你也要吃味?”

封野“呿”了一声:“一个垂鬓稚子,我吃味什么。”

燕思空掐了一把他的手背,轻斥道:“那可是当今太子,不得无礼。”

“哼,现在便已如此维护于他了。”封野撇了撇嘴,“我啊,只是想,你我活着的时候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可千百年后,我们的名字却难以被同时提及。”

“怎就不会,平叛之战,我们的名字就会挨在一起。”

“也就那一段罢了。”封野失望地说。

“你又何须在意这个呢?”燕思空转过身来,捧着封野的脸,温柔笑道,“身后之事罢了。”

封野也跟着笑了笑:“身居庙堂,修齐治平,谁敢说自己不在意身后之事。”

燕思空戏谑道:“我的意思是,史书上有你我二人受人传颂之功绩足矣,难道还要史官将我们的床帏之事公示后人?”

封野咧嘴一笑,满眼促狭:“我倒觉得不错,你文笔高绝,不如就由你来执笔,写就你我二人那鱼水之乐。”

“胡说八道。”燕思空笑骂道。

“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春--=宫赋》如何?”

燕思空一拳袭向封野的面门,封野挥掌抵住,另一手劈向燕思空的腰肋,俩人接连过了几招,才相视大笑。

“空儿,我是说真的。”

燕思空忍俊不禁:“你知不知羞。”

“不知,哈哈哈哈哈——”

——

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他们迎来了京城的第一场雪,那雪来得较往年迟得多,却下得又狂又厚,像是在天上蓄积已久,天终于不堪重负,令它们决堤而下,足足下了两天两夜。

京师温度骤降,街上少有行人,只有一匹快马,顶着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冲入城内,直奔皇宫。从城外如此急迫地纵马入城,几乎只有一种可能——这匹马带来的是战报。

那已是昭武三十六年的最后几天,却传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靖远王封剑平击杀瓦剌十万敌军,大获全胜,这是封剑平对抗瓦剌三十余年以来最大的胜利,也是一次颠覆天下格局的胜利,此战过后,瓦剌十年未敢进犯中原。

此一役史称——北原关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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