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李英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自然不敢接这句话。
她微低头静静候在病床旁。
恨不得同空气融为一体。
只是张白纸黑字，就冷漠地宣判了一个人的死亡。
恍惚之间，现实和梦境在这一刻重叠，沈予临大脑一片混乱空白，他麻木想到，自己似乎真的要彻底失去之舟哥了。
不……
等等。
青年灰暗一片的蓝眸忽然亮起一点光。
他想起来了！
——之前他让人在之舟哥的后颈放了一枚定位芯片。
它是亚恩研发部耗费半年弄出来的，通过监测人的脉搏和体温等生物体征找到位置，再借助卫星定位传递坐标。
可以说，只要人还活着，不论在世界哪个角落都能将其找到。
倪家举办宴会那天，沈予临就使用过与芯片相连接的软件。
想到这里，沈予临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他呼吸惊人急促，骤然抬起眼露出的那双眸子闪着夺目的光。
“李英，手机。”沈予临死死遏制住情绪的翻涌，嘶哑声线却难掩迫切，“给我手机！”
李英被吓了一跳。
匆忙把沈予临的备用手机拿出递上来。
沈予临接过手机，盯着屏幕的瞳孔有瞬间颤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这个世界上会有神明存在。
希望祂能听到他心底的声音。
在点开定位软件的时候，沈予临手抖得十分厉害，指尖有好几次点偏。
终于，他打开了——
可是没有。
软件里面什么都没有。
本该显现出坐标位置和红点的屏幕上一片空荡荡。
怎么可能……？
沈予临那双蓝眸早已堆满红血丝，他死死盯着屏幕，僵硬运转、如生锈一般的大脑此刻间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软件出了故障。
否则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怀着这样一种奢望念想，沈予临正处在坠落边缘，紧绷成一条单薄细线的理智似乎被拉回来了一点。
他语调平静淡稳，如同平日里的每一次吩咐命令一样：“软件出问题了，你通知技术部，让他们最迟半个小时修好。”
李英没有怀疑过阮舟在她们老板心中的地位。
正因为不怀疑。
所以在面对骤然如此冷静的沈予临，李英才会心头猛然一跳，一股极为怪异的感觉漫了上来。
“……是。”
李英匆忙走出病房，就站在门口联系上了技术部的部长。
乍一听到软件有问题。
有那么几秒，这位部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李英言明她只是在转述老板的话以后，他才立马战战兢兢组织技术人员开始检查维修。
五分钟后。
李英听到了他疑惑又迷茫的声音：“软件没毛病啊？”
李英一顿，“……你确定吗？”
部长语气立即肯定起来：“我确定。”
那么出问题的是……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李英紧握着结束了通话的手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向她们老板汇报这件事。
毕竟老板现在的状态真的不正常。
再三深呼吸以后，李英返回了病房。
沈予临神色又惊又喜：“这么快就修好了？！”
李英低着头，声音干涩，她艰难地组织语言回道：“技术部那边说……”
“软件没有问题。”
啪——！！
这一声玻璃破碎的脆响尖锐而巨大，又让李英被狠狠吓了一跳。
埋在手背血管下的长针被沈予临毫不犹豫拔出，他的力道大到直接将输液瓶给扯了下来，剩半数的药液混合着碎裂的玻璃渣飞溅四周。
腹部在他这番大幅度动作之下，已经渗出来鲜血。
很快就透过绷带，浸湿了他的病服。
“老、老板，您的伤还没……”
沈予临冷冷看了她一眼，眸子猩红，暴戾骤生。
李英被这个眼神当场吓住，手脚冰凉，脊背生寒的怔在原地。
沈予临不相信李英说的“软件没有问题”，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不愿意相信，他要去找技术部的人。
亲耳听他们说出这句话。
.
沈予临好像疯了。
整个京市的世家圈子突然传起了这则消息。
他没日没夜地领着一群搜救人员，在云端号触礁地点周围数千米，来来回回的搜寻着，烈日炎炎他在，狂风骤雨的时候，他也在海上。
大有一种下半辈子都要在这片海上度过的架势。
沈予临给了他们所有人或许几辈子都衣食无忧的钱，搜救人员自然愿意拼命，但白天要在海里捞一次沈予临，晚上还得捞一次……
搜救人员也不是嫌捞人麻烦。
他们是怕哪天没捞住，沈予临死在海里。
又是一个晴天，眼看着沈予临站在甲板上，以仰躺的姿势坠入海里，时刻守着他的搜救队员连忙拿起喇叭大喊：“队长，沈先生又跳海了！”
包括队长在内的四人齐齐跳入海中。
原本最多两个人下去就足够了。
但是整个搜救队都发现了，这位沈先生他没有求生欲。
队长对此印象最深。
因为沈予临第一次掉进海里的时候，以为他是不小心掉下去、刚换上常服的队长不敢有一丝犹豫，当即就跳了下去。
深沉压抑的海平面下。
队长亲眼看见沈予临在任由自己慢慢往下沉，青年睁着眼睛静静望着他游向自己，隔着冰冷刺骨的海水，队长看不清青年的表情眼神。
直到队长越游越近。
他终于看清了，却也为此一惊。
这位沈先生的面容很年轻，和队长目前正在上大学的弟弟看上去差不多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可他弟弟眼里身上满是蓬勃朝气。
谁见了都知道他的弟弟正处在最好的年纪。
但这位沈先生完全不一样。
他的眸中死寂、无光，好似布满了死气沉沉的阴霾。
于是队长意识到，他在求死。
数不清这是第十几次或几十次将沈予临从海里救起拉上甲板，队长一边接过自家队员递来的毛巾擦头发，一边叹了口气。
“沈先生，您还年轻，还有……”队长原本想再劝劝沈予临的。
话说到一半，看到沈予临的模样时，他停住了。
青年湿淋淋地躺在甲板上。
脸上无悲无喜，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是了无生机的死色。
他还活着。
可活下来的早就只剩下这具躯壳，里面的灵魂不知所踪。
干巴巴地劝说宽慰有什么用呢？
这个世上又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队长只得默默招呼他的队员，继续在这个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大海找寻一具尸体。
.
沈予临带着搜救队在海上飘荡了一年多。
他对一切无所谓。
搜救队的人不一样，他们有父母妻儿，对亲人的思念与日俱增；另一方面，搜救队也有点吃不消继续长期生活在大海上。
——尽管仍未找到尸骸，但他们真的很想回家。
当队长将这个几乎是他们所有人所想的念头告诉沈予临。
沈予临正站在甲板上吹风。
这一年多，他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一米九的身高固然有威慑力，可他现在瘦得近乎不成样子，别说压迫感了。
队长甚至觉得海风若是再大点。
能把这位沈先生从甲板上吹到海里去。
“可以。”
没想到他会答应如此之快的队长在错愕过后，便是狂喜，他毫不犹豫地向沈予临鞠了一躬，兴奋不已：“沈先生，谢谢您！”
得知可以回去了。
激动热闹的气氛顿时席卷整个游轮。
所有人都在欢呼高喊。
沈予临孑然一身站在那，鲜活和人气从他身上被完全的夺去，好似木头腐烂了一样，他与他们，甚至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
时隔一年多，李英猛然接到沈予临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如果不是助理喊了她一声，她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英踟蹰犹豫再三，最后只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老板，您还好吗？”
“之舟哥的墓地在哪？”
李英倏然一惊，难得结巴：“老、老板，您记起、记起来了吗……？”
沈予临的记忆有那么几次断片，当初他从技术人员那得知软件没有问题，就选了两块墓地，结果一觉醒来。
他居然忘了这件事。
一心只想去海难发生地点搜寻什么。
李英倒是想提醒，奈何一直找不到合适时机，于是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现在。
沈予临淡淡地“嗯”了一声。
听他说话语气，好像已经从阮舟的死亡中走出来了。
李英完全摸不清他目前是个什么情况，只能小心翼翼把墓园的地址告诉沈予临。
下一秒，电话就被挂断了。
李英盯着亮起的屏幕，心底无端掀起不安，然而她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空去一趟那个墓园。
迟疑良久，到底是女性直觉占据上风。
李英告知了助理墓园地址，并叮嘱她一定要留心她们老板状态如何。
助理非常认真地点头。
一小时后，李英接到了助理电话，二十多岁的女孩声音哆哆嗦嗦，语气满含震惊和悚然：“英姐，墓园……墓园监控拍到，老板他、他……”
“开枪自杀了……”
李英怔怔地举着手机。
心神恍惚间，居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或许对她们老板而言，
这是最好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