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闲坐上首的萧璟,垂眼扫过这闹剧。
淡声问道:“皇叔,听闻您和齐王的母妃旧时颇为相熟?”
平地一声雷,惊得那齐王骤然回神,也顾不得地上的沈砚,猛地一下起身。
反应过来后才摇头:“怎么会?殿下听谁说的?贵妃娘娘当年深居内宫,我一个宫外的王爷,哪能和贵妃相熟……”
嘴上如此说着,心里想起从前旧事,却是一阵阵的发慌。
他的确和那位贵妃相熟,早在贵妃还不是贵妃,只是个未出阁的女郎时,二人便已经熟识。
那时晋王年岁还轻,喜欢男子不爱红颜,偏又将此事深以为耻,先帝疑他似有龙阳之好,很是不满。
晋王怕触怒父皇,纠结是否该纳个姬妾或是娶个妻子,正逢江南商贾李家的小姐被引荐给了他,晋王那时候还不是现在这个龌龊的老男人,心里尚有几分人性,犹豫得同和自己皆好此道的知交友人言,自己相较女色更好龙阳,纳了姬妾娶了王妃,岂非害了人一辈子。
友人却道,此事丢人,绝不能被圣上知道,娶个王妃多纳几个妾侍,正好遮掩他龙阳之好,不会令皇帝疑心。
那李家小姐在窗外听了他友人的话,一把推开窗,指着人骂道:“我呸,哪里来的黑了心肝的货色,撺掇着王爷干这等生了儿子没屁眼的事!”
怒气冲冲进来揪着他和他友人揍了一顿。
倒是不打不相识,晋王打这起算是被那位李家小姐拿住了把柄,再三求她可千万别说出去。
那小姐倒是没给他说出去,却拿着这把柄,让晋王给她干了不少事。
也是在晋王牵线搭桥下,那李家小姐,进了彼时也还是王爷的当今圣上府上。
听闻很是受宠。
直到有一日,晋王入宫面圣,隔着殿门,听到内殿紧阖的御门内,响起一道骂声。
“我呸,一个个黑了心肝的货色!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进你们皇家,儿子不像儿子,父亲不像父亲,一家子龌龊玩意儿!真该让那全天下的百姓都睁开眼瞧瞧,这金銮御殿上的父子,是些什么货色!”
那时的圣上,还是晋王的父皇,御殿里的女人骂的,正是先帝。
当今的晋王一辈子除了他亲爹当今圣上,也就多年前听过那李家女娘疾言厉色地骂过人,自然对当年那道骂声留有印象。
可初听时他未曾多想,是后来某一日宫宴之上,听得那李侧妃指着个小宫女骂,才乍然意识到不对。
再之后,晋王格外留意此事,还真被他看出了苗头。
他知道了先帝和后来那位李妃的私情。
乃至于,如今这位皇帝长子的身世。
先帝临终前,许是病糊涂了,竟在病中似是瞧见幻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让正守在先帝病榻前侍疾的晋王听了个清楚。
那时候,晋王才确定,如今这位圣上的长子,竟是先帝幼子。
当年争储,如今这位圣上能赢,除非圣上早年极善隐忍,在先帝跟前装得极为孝顺听话外,还有两个因由。
这其一,自是皇后为圣上谋的李国公和乔昀的助力,其二嘛,便是李妃在先帝跟前的枕边风,和那位名为皇孙,实为先帝幼子的齐王。
当年圣上还未登基,先帝遗诏就为皇长孙封王,赐了江南最富庶的封地,朝中大都以为是先帝疼爱长孙,晋王却知,是先帝原就对这个幼子,心怀愧疚。
一朝天子一朝臣。
当今圣上登基后,李妃依旧得宠。
皇后却是常年无宠,心思大都放在前朝,很少顾及内宫。
圣上体弱又查出风疾,稍有些勤政都吃不住,加之本就懒怠朝政,索性给皇后放了权,由她掣肘朝堂重臣,借她稳住西北乔昀。
至于李妃,自然是后宫宠妃第一人。
皇帝荒淫,李妃一贯是由着他,便是圣上沾染臣妇,李妃也不过笑笑,甚至能干出圣上在帐中召幸臣子妇,她端坐殿外赏月影的事。
有回京郊秋猎,晋王刚巧撞上了一回,没忍住问了几句。
李妃笑眼里带着讥诮,凑近在他耳边道:“管他作甚,我多几句嘴,说不准把我扔出去让人羞辱去,我那娘家一介商贾,自个儿也没有皇后娘娘能让圣上在前朝得用,多这嘴作甚,入了宫都是做玩意儿,旁人喊几句娘娘要是真把自己当了主子,可真是蠢出生天的王八,你瞧皇后,皇后管得了嘛,她疼得如珠如宝的小妹被圣上弄进帐里,她就是气地昏过去几次,能拦得住一次嘛?且等着瞧罢,咱们这圣上的荒唐日子,还在后头呢,哪一日马上风死了正好,届时我儿子才……”
晋王不敢再听下去,捂了把她的口,慌忙摇头落荒而逃。
再之后,就是某一日,争储最激烈之时,那李贵妃,突然暴毙。
说是族中天生有疯病,发了疯了自缢而亡,晋王是偷偷去瞧了尸体,才知道是那齐王,李贵妃的儿子,亲手勒死了她。
她一心盼着她儿子登基做皇帝,好让她做了太后能自在几分,回到从前想骂谁就骂谁的日子。
她自以为她在为着她的儿子苟且偷生,艰难度日。
哪里能想到,是她的儿子,以她为耻,亲手勒死了她。
晋王本就软蛋怂包一个,那时齐王有望争得储位,萧璟又还年少瞧不出后来的势头,晋王可不知道这长子与嫡子,谁能入主东宫,又不愿给自己惹火上身,哪敢多嘴,自是把事埋在肚子里。
只是贵妃疯症自缢,入不得皇陵,皇后命人将其葬在了京城郊外。
晋王偶尔想起了,会去上炷香。
有会,撞见李家少家主的夫人,听说是叫林湄音,替她婆母来给姑姑上香。
林湄音聪明得很,几番交锋下便清楚了晋王知道贵妃旧事和齐王身世。
晋王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后怕,唯恐齐王来找自己麻烦,可不知怎的,许是林湄音并未告诉李家人也没有告知齐王,又或者,是齐王根本不拿他当回事,总之,晋王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己都以为,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事。
谁曾想,今日突听的萧璟这一番话,可不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自是一两声的否认。
萧璟低笑了声,压低了眉眼道:“皇叔,京中内库,曾经遗失过一副先帝的亲笔画卷。那画,在您府上罢?”
说到此处,晋王脸上霎时血色全无。
那画……那画……
太子年岁还轻,怎会知道那副旧画的存在?
还是说太子掌政多年,手里的势力已经能将先帝朝的事查出来……
正当晋王惊惧难当之时,萧璟抬手,拍了下他肩膀。
温声道:“皇叔,听孤一句劝,带着那幅画入宫,把你知道的,都告诉父皇,说不准,父皇开恩,留你此身富贵荣华,否则,届时长安城风言风语传出去,都知道父皇绿云压顶,把幼弟当亲儿子养了几十年,你这个父皇的弟弟还帮着先帝和李妃遮掩,父皇他听闻流言会如何处置呢?孤的父皇是什么人,皇叔同圣上共事多年,不会不明白罢?先帝已死,李妃已亡,他迫于孝道,再恨,也不过把李妃挖坟鞭尸罢了,倒是皇叔你这个瞒而不报的知情人,只怕是要让圣上拿来泄愤了。”
晋王听得惶恐,白着脸讷讷道:“可我说了……我说了,齐王他会杀了我的……他连他亲娘都敢杀……李妃为了他能当皇帝做了多少……他连李妃都能杀了,焉能放过我……”
萧璟闻言笑意更浓,安抚地又拍了下晋王的肩头。
“皇叔放心,您若应下此事,有孤在,必定保皇叔性命无虞,让您富贵荣华一如从前。”
“可您若不应,只怕等不得齐王杀您,今日,您就不能活着出东宫殿门。”
“方才您喝的茶水里,放了十日散。事成,十日之后,孤会让人送上解药,事不成,第十一日,您毒发身亡,孤也只好为皇叔收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