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话说得和缓,眉眼也带着笑,好似仍是那副温和好说话的模样,
可晋王抬头看向方才那自己饮了不知多少口的茶水,心里连声大骂,暗道自己这些个兄弟子侄可真是没一个好心人,个个都揣了八百个心眼子。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也不知是心中忧虑还是怎的,此时竟已觉得腹中隐痛,慌得一把捂着自己肚子,跌坐在地上,又急声拉着萧璟衣袖道:
“皇侄儿,叔叔从来最爱惜此身性命,此事叔叔应了,应了,你可确定那药十日才能毒发,总不能我今日就要死在这里罢……”
许是慌乱之下失了理智,也不想想若是他今日死在这里,萧璟怎么用他来办事。
眼见自己这皇叔慌乱焦灼的模样,萧璟扶起了他,亲手给他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
缓声安抚他道:“皇叔莫慌,此药确是十日毒发,不会有意外,您安心办妥当了事,解了毒这药也于您身子无碍。”
话落,摆手唤来了下人。
交代道:“送皇叔回去。”
那晋王此时惊惧稍稍退潮,搀着下人的手往外走去,发软的腿也缓过几分劲儿来,知道没了性命之忧,往外走着,就惦记起旁的。
侧首瞧了眼伏在地上的沈砚,心中仍是大为怜爱,又想着这人既是萧璟宠姬从前的夫君,依着自己这太子侄子的心思和往日行事风格,只怕在太子手中难逃一死,登时又在色心泛滥下,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没忍住道:“殿下……我瞧着这人实在喜欢,你也是知道的,皇叔我这些年没旁的追求,也就是喜欢些生得好看的郎君,喜好将人养在府上,我瞧他在你这也无甚用处还很是碍眼,不若……不若你把人给了我……”
随着晋王话落,那伏在地上的沈砚无声攥紧了手。
指节攥得阵阵发白,脸色极其难看。
这人一看就是好男风且颇有些手段的主儿,被他带走,死倒是不用死,却只怕比死还屈辱。
沈砚眼里,这只怕比去势还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起码去势不过是让他本就不能人道的身体,少了早就起不了用处的物件。
可被这人带走,却是要雌伏在男人身下。
哪个正常的男子,受得了这等屈辱。
何况沈砚还是个少时就纨绔骄矜惯了的。
这只怕比要他死还难受。
他攥紧了手,嗓音极为沙哑,在晋王话落后,叩首在地道:“草民愿求一死……”
话音一出,那本是怜香惜玉的晋王闻声登时脸色跟着难看,口中骂道:“爷是救你的命,不识抬举的玩意儿……”
萧璟倒没真想把人给了他,此刻也不愿耽搁在这事上,略有些不耐道:
“皇叔,您也看见了,人不愿意,孤也不能硬逼着成全您,何况,他就是再碍眼,如今孤也总得顾忌几分宫里的小郡主和刚生下小皇孙的侧妃,真要是把人送了您,往后要是撞上,岂非让她们母女瞧着就犯恶心。”
他说到这,不再言语,抬眼示意下人立刻带晋王离去。
那晋王还欲再说,却被半拖半拉地往外扯着走,很快就走远了去。
内殿里伏在地上的沈砚略松了口气,萧璟却以缓步行至他跟前。
崭新的,精致的,名贵的,一双锦靴停在他眼前。
沈砚不敢抬头,只伏得更低。
萧璟撩了下衣摆,半蹲在了他跟前。
抬手,猛地一把揪住了沈砚脑后的发。
把人直接拖了起来。
“没死是吗?没死也好,正好让你那女儿瞧瞧,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云乔始终不是个冷心的母亲,她做不到在孩子跟前说那个她认为是因她而死的,孩子的父亲,半句坏话不是。
而扬州那段时日,明珠尚在襁褓之中,很多事,云乔不说,那孩子绝不会知道。
她不会知道她的亲生爹爹是如何的龌龊卑劣,又是多么的荒唐无道,她不会知道她的母亲生下她的那日,这个她此刻心心念念的父亲,刚从扬州城不知哪家的寡妇床上爬下来。
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生成了女孩,让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后不久就要爬千层的佛阶去求神拜佛,为他们沈家给她生一个弟弟。
这些,云乔都不会告诉她。
而萧璟若是告诉了她,站在明珠的立场上,仇人的话,总不是那么可信,即便是萧璟找得到证人,她也未必就会信。
但沈砚居然还活着。
活着也好啊。
活着才能让明珠亲眼看看,她的亲生父亲,是什么人。
她那些被他杀掉的亲人,又是什么人。
她以为血脉亲情有多么重要吗。
萧璟会让那孩子明白,血脉这东西,对有些人来讲,毫无意义。
可即便如此,即便心里清楚,沈砚活着,于此刻明珠和云乔的心结,是再好不过的解法。
即便当年姑苏血雨夜里后,他很多次后悔当日手段太过,吓坏了云乔。
可扪心自问,萧璟还是更想要沈砚死的。
他话音冷寒,全无半分温和,周身溢出的戾气,很重很重。
这些年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云乔的从前了,他有时甚至会忘记,她从前就嫁过人。
萧璟看着眼前的沈砚,不得不认识到,即便时隔多年,他也还是如斯介意沈砚。
沈砚长了张太好的脸。
即便他再窝囊,再不堪,只这一张好脸,也惯是能哄人的。
云乔少女年岁嫁他,新婚那年,也不过十五。
沈砚呢,应当不及弱冠。
少年少女,结发夫妻,一对玉人。
即便萧璟没有见过那年的云乔和沈砚新婚时情形,却也能想象出几分来。
每每想起,便隐有几分锥心之感。
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不能接受。
甚至,时隔多年后,比当初在扬州时,还要更不能接受。
他从前觉得,或许是因为沈砚长得太好,和云乔也太登对。
这样艳如桃花的郎君,和那同样美丽娇艳的女娘。
登对到,便是他自己,也会想,如果不是先遇见的云乔,如果他第一眼见到的,是结伴而来的他们,会不会也觉得好生登对。
因为这样登对,让他作为后来者,无法全然盖过沈砚。
毕竟,沈砚再不堪,这一张好相貌,却的确是不输于他。
然而,此刻,萧璟再看着沈砚的这张脸。
他脑海里,却突地划过一抹念头。
那念头压在潜意识最深处,似是在撞着困着他的层层监牢枷锁。
那念头在告诉他,那个同她新婚燕尔的少年郎,本应是自己,不该是旁人。
这念头刚起,他脑袋一阵剧痛,疼得眼前甚至眩晕了瞬。
此刻的萧璟尚且不知道。
在命运原本的注脚里,如果没有人横岔一道,如果没有人暗中算计布局,如果没有那些阴差阳错,那些荆棘密布。
那年十五岁的女娘,或许,当真嫁的是他。


